第一章 “雞”、“蛋”碰撞備忘錄(3)

    廈門東向偏南,便是大、小金門島。

    大金門呈啞鈴狀, 面積124平方公里。小金門位於大金門之西,面積15平方公里。金門古稱“仙洲”,又稱“浯洲”,傳説晉之前和大陸和廈門相連,後因地殼變動才抽離到廈門之外。

    明洪武二十年間(西元1388年),江夏侯周德興經略福建時在島西置有守禦幹戶所,並在所內東西北各築一道金色城門,總稱“金門所城”。“仙洲”因此而更名“金門”,延用至今。

    金門,是個甚難暢述的海島:它曾是海盜出沒之所,但也有大儒駐足;土地荒瘠,耕稼不易,卻又文風鼎盛;僻處南方,而竟遍地高梁,宛若北邊;迭經戰亂,風光名勝卻絕頂的秀美迷人。反差矛盾,錯綜交疊,恰恰是金門的特殊魅力所在。

    當今中國,又有幾人領略過金門的魅力?四十年無情阻絕,不要説內地人,就連在廈門海邊土生土長,從穿開檔褲一直長到發梢初挂白霜,也沒有一個見過金門的真面目。人們只能從老輩人的飯後荼余神侃閒聊中拼湊編織一下對它的合理想像。

    就是這麼一個距大陸最遠點10公里、最近點1800米的海島,在廈門你每天都可以看到它,卻不可能舟渡登臨。像高懸頭頂的月亮,陪伴你照耀你,可望之而不可觸摸之,永遠蒙罩著一層神秘的面紗。

    不要忘記,人類已于六十年代登上了月球。

     ※ ※ ※ ※ ※

    1993年, 我在一個只有0.4平方公里、名叫角嶼的小島上過元旦,這是屬於大陸的距金門最近的一個海島。碰上好天,連低倍望遠鏡都不用,站在海灘礁岩突出部,對岸人、屋、木、石歷歷在目。黎明風順時,可以清楚聽到那邊的雞鳴狗吠。連那道窄窄的海峽也像一條很普通的江河,似乎拼力一躍,即可飛渡。我的正前方,有一面過去只能從故事片上才能看到的真實而刺眼的青天白日旗在飄揚。我的身後,則是一面從小就把她的一角係在了脖領上的五星紅旗。兩面絕對不能相容的旗幟目前處於和平共處的對峙狀態,站在它們當間,我感到正站在了兩個世界的臨界線和歷史縱橫的焦點上。那一刻,“國土分裂”像一幅難以銷蝕的石雕組畫深深印刻在我的腦海中。

    適逢退潮,投石可逾的海峽變得更窄,眼見兩岸的海灘在迅速裸露延伸,似迫不急待地要奔跑靠攏、擁抱握手。

    對岸有一持槍哨兵,這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會動會喘氣的貨真價實的“國軍”。 我很興奮,向他使勁揮手, 扯著脖子喊:你好——!

    片刻,他也開始揮手。

    我更興奮自己被他發現,那時,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的手臂能夠無限加長。

    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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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胡裏山海濱,一女童瞪著美麗的大眼問:“媽媽,對岸是什麼地方?”

    媽媽説:“台灣呀。”

    大陸人眼中,金門=台灣。誰都明白,這是一種尋求慰藉的自欺欺人,但當眼前驀地出現一片蔥郁狹長的對岸,人們的確能夠幻生出“那個寶島原來離我們這麼近喲”的美好遐想,以及這一片國土説啥也不可丟棄的感情。

    台灣人眼中,金門是個什麼概念?偶遇一台胞,他告訴我:就像你們北京人看新疆、看西藏。

    我頗詫異。這是事實。在台灣,長期以來除了軍人和曾經是軍人的人大多也從未涉足過這個小島。這裡是軍事禁區。四十年來,它完全隔絕於大陸,也半隔絕於台灣,來往金門,是必須持有一種類似大陸人去深圳沙頭角那樣的特別通行證的。台灣人可以隨心所欲地去邀遊全世界,金門例外。

    儘管槍炮聲早已停息,但金門島依然壁壘森嚴,“國軍”最精銳的部隊貓在山洞裏把望遠鏡對準只有一個步槍射程之遙的大陸。防止傘兵降落的鐵釘遍佈全島。在所有可能登陸的海灘,精心安放了一層層用水泥樁、鐵絲網、深壕構置的鹿砦。埋設的地雷像天上的繁星無以計數,以致於時常有人畜挨炸的事件發生。偽裝過的密密麻麻的碉堡,封鎖著港灣和公路交叉路口。仔細觀察,茂密的樹叢間伸挺著黑洞洞的坦克炮榴彈炮炮口。縱橫交錯的地下道路和隧道通向營房、炮臺、哨位、飯店、醫院,甚至一家電影院。數萬全副武裝的軍人像地老鼠一樣長年在炸開堅石修建的地下工事裏生活和工作。一位外國記者寫道:這座島嶼可以為一部火爆的詹姆斯·邦德電影提供理想的外景地,被掏空的它看上去就像一塊佈滿窟窿的瑞士奶酪。

    執行戒嚴令是嚴厲而認真的。 私人不可擁有小汽車、 收音機;電視機的頻率調整器固定在當地的軍用波長上;商店基本不賣或限購籃球、足球、排球、汽車輪胎等等一切可用於漂浮泅渡的物品, 有一陣子甚至對乒乓球都嚴加控制; 島上居民曾多次要求軍方為他們建造一些游泳池以彌補靠海而不能下海游泳的遺憾;夜晚實行宵禁,絕對不許點燈,街上也根本沒有路燈。黑夜降臨,這邊廈門燈火闌幹,那邊金門墨黑一片,如荒郊墳場般沉悶死寂。

    據説,金門近年解禁後,狀況已略有改觀。但離一個正常人想過的正常生活無疑仍有天壤之別。

    可以理解,金門距廈門太近,而且是一個被大陸三面環圍含在嘴裏的小島,儘管1958年毛澤東就已經放棄了攻金的念頭,但猛虎側榻、豈敢傻睡打呼嘻,數十年來,它就像一隻高度警覺的貓,連作夢也得支楞起耳朵、閉一隻眼瞇一隻眼。

    古人稱金門為 “仙洲”, 其意思與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相近。

    至今,金門仍留存著它“世外”的一面,但無人敢恭維它是“桃源”。準確講,它是一個武裝到牙齒的海上軍營、密布槍眼炮眼的大碉堡、或生活上照顧不錯的“關押”4萬軍人和5萬百姓的準“監獄”。再換一個角度,它是當今世界各種強大力量較勁抗衡擠壓出來的一個並不有悖邏輯的怪胎,是先是熱戰而後又是冷戰年代的一個過時的剩留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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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古代到近代,金門和廈門之親同手足,情如伯仲,中國大概找不出另外兩個這樣的島來。這不僅僅因為歷史的金門在行政區劃上多隸屬於廈門,還因為它們得天獨厚的軍事地理方位,兩島唇齒相依、互為犄角,加上小金門、大嶝、小嶝、大擔、二擔、鼓浪嶼、青嶼、角嶼等眾多衛星島環侍左右,在冷兵器時代,天造地設般築就了一座難攻易守,進退裕如的堅固水寨。1662年,鄭成功率軍南征,清軍乘虛襲破廈門,欲再下金門不逞,鄭班師,輕而易舉重奪廈門。

    過去,金、廈人他方巧遇,就像現在東三省人湊在一塊,是互認同鄉的。兩地從方言、習俗、服飾、祭把到人文傳統、房舍樣式等均完全相同、如出一轍。自然,金、廈本是一家的最好證明,還是遍佈兩島的有關鄭成功的遺跡和傳説。廈門自不待言。金門料羅灣是鄭成功祭江誓師徵臺處; 後浦是他觀兵練兵的地方;北太武山成功洞是他俯瞻沿海形勢及弈棋聖地;夏墅海域則是他修造兵艦的地方。還有什麼小金門會盟處、國姓井、點將石等等,數不勝數。鄭成功鎮守金、廈如同一篇未竟的史詩,慷慨有之,可以狂歌,亦能當酒。從一片歷史的映照裏,國姓爺金戈鐵馬,陸海馳奔,金門、廈門則一直是牽係著他每一步的起跑線。

    兩個曾經聯手挽救修補破碎河山的連心島,突然有一天兄弟鬩墻,兵戎相向,並且數十年間視若仇家互不往來,成為再度破碎的國土的微塑,這大概是古人、今每人平均未曾料及的。

     ※ ※ ※ ※ ※

    1949年9月, 葉飛十兵團兵臨金、廈。十萬勝利之師對付五萬驚弓之旅,應如牛刀宰雞、重錘擊卵。問題是,無渡海經驗、無船,力量便大體扯平。方案不外有三:先廈後金;先金後廈;金廈並舉。最佳自然是第三方案。還是因為籌船不易,葉飛遂拍板,先廈後金!集中船隻、兵力,打下堡壘遍佈、工事堅強的廈門,再順手牽羊,掃蕩設防薄弱的金門。

    攻廈第一天,險象環生、殘酷異常。儘管週密準備計劃了月余,一俟實施,渡海作戰與陸戰的種種不同與特殊便突顯出來。攻擊鼓浪嶼的船隊剛剛出海,便被風浪吹亂打散。一部被迫回航,一部繼續前進,但已無法保持隊形,也無法在預定的地點登陸。失利,在所難免。第一波登島的四百餘名將士,儘管英勇頑強,畢竟孤立無援,苦戰竟日,終於全部倒在了這個1.7平方公里、巴掌大的海島上。從此,這個名貫天下的風光島多了一處供後人憑吊瞻仰的勝地——英雄烈士山。山崖上題有葉飛的一首悼亡詩:

    

     勇士鏖戰急

     熱血染軍旗

     雄威鎮敵膽

     英魂化虹霓。

    

    好在鼓浪嶼血戰令湯恩伯頭腦眩暈産生錯覺,以為此地便是葉飛的主攻方向,忙把預備隊一個師拉上去增援,葉飛則乘機大舉從北面高崎、石湖山方向突擊廈門本島,終於破門,一陣痛快淋漓的拳打腳踢,將老對手湯恩伯攆下大海,伸手摘下了這顆璀璨的東海明珠。

    被戰火燒焦的鼓浪嶼一片莊重肅穆。數百長眠的勇士同眠一穴,活著的戰友們列隊脫帽,用勝利告慰亡靈,以忠勇激勵自己。許多人默默流淚,年輕的兵團司令也默默流淚。四十年間,葉飛每一次去鼓浪嶼都會流淚,那苦澀的滋味中除了追憶,還溶解著一種複雜的歉疚、遺憾和悔恨。是啊,為什麼當時人們只想到了“緬懷”,想到了“復仇”,想到了“遺志”,卻偏偏沒有去認真地思考血的“教訓”。也許,這殲敵三萬的巨大勝利所帶來的欣喜競將理應重視的教訓稀釋沖淡?

    教訓,從來都是一個報復欲極強的壞傢夥,你不重視它,它會以十倍二十倍的懲罰來回敬你!

     ※ ※ ※ ※ ※

    一星期後,十兵團挾勝攻金。

    攻方七個主力團二萬人。守方李良榮二十二兵團二萬人。數量旗鼓相當,品質則早已不能同口而語。優勢的一方開始滋生輕敵麻痹、盲目樂觀:葉飛忙於廈門城市接收,滿腦子想的是二十萬居民的吃、穿、住、用,把作戰指揮權過多地下放;指揮機關沒有人深入研究風浪、潮汐規律及其變化;只有一次能載渡三個團的船,這僅有的二百來條船一旦回不來咋辦;三個先頭團隸屬於三個不同的師,戰前,竟未充分研究如何協同,指派的師職指揮員未隨先頭團登陸,統一指揮;奪佔灘頭後,一味勇猛穿插,乘勝追擊,沒有鞏固灘頭陣地;最大的失著還是已經偵悉胡璉十二兵團二萬餘人撤離汕頭、正在海上,可能去臺,也可能來金,發起戰鬥時,卻立足於搶在胡璉兵團之先攻佔金門,而對胡璉兵團可能登陸,未予重視……攻金之戰,就是這樣一個錯誤套著一個錯誤、一個遺憾勾著一個遺憾的鏈,其間,如果有一個環節為“正確”,為“審慎”,為“週密”,戰局就可能會是另外一種樣子,

    話説回來,攻金如易,當年鄭芝龍、鄭成功豈敢在此築巢屯兵?

    戰後,一名高級指揮員總結説:同樣的對手,如果在陸地上你認為有七分把握消滅它,而渡海去打他,你得把保險系數起碼加大三倍。

    可惜,這經驗得來太遲。

     ※ ※ ※ ※ ※

    1949年10月25日,夜暗星稀,風急浪高。三個團九千將士依次登船。隔著夜幕,看不到他們鐵青的臉和剛猛的神情,但可以感知到他們炯炯的眼睛在發光。

    他們此行是欲重演一部歷史。沿著鄭成功進軍的路線,建立同樣不朽的業績。第一幕廈門已經落幃。金門是第二幕。最後一幕是台灣。動員口號很令人振奮鼓舞:打好解放全中國的最後兩仗!

    所有人都知道,“最後”將是一場硬仗,有人會回不來。但無人會想到,竟是所有人都回不來。

    挂篷升帆,開船了!

    正值深秋,風更大。

    風蕭蕭兮易水寒。

    船在浪峰波谷中顛簸,隊形散亂。但無一船轉舵回航,數千把雪亮的槍刺始終朝著那個逐漸從灰暗的月色中走出、輪廓初露的海島。

    岸,像一座浮動的山,緩緩靠過來。突然間,天際綻開一片雷電,好似同時懸挂著十個灼目的太陽。敵人在打照明彈。

    槍炮驟發,狂雹疾雨。一條船、又一條船起火、爆炸。

    更多的船像流星飛矢,衝刺,靠上去!

    船底與淺灘擁吻的剎那,人借著震顫和慣性已經躍下。噴吐火舌的槍口頂著對方的槍口作答。

    金門古寧頭,七里長灘,海天翻覆,地傾山斜。

    攻方氣勢熾盛,三小時內,橫掃三分之一個金門。

    守方方寸已亂,對著報話器叫喊作棄島登船的準備。

    沒有比戰場更富戲劇性的舞臺了,不早不晚,雙方最吃緊較勁關頭,胡璉到了。説不上是英明預見,純係菩薩保祐:早已確定十二兵團與二十二兵團調防,一個尚未走,一個已來到。天不滅曹,奈之若何?守方驟添兩萬兵,瀕死回生,兇猛反撲。

    攻勢受挫,這才想到了船。回頭望去,整個古寧頭都在燃燒,夜空如晝,血染蒼穹。敵方的坦克已乘虛而入,無人守護的平坦坦的海灘是它們的好戰場;重機槍、坦克炮狂笑著對一灘擱淺的帆船恣意下刀,木板在鋼板的衝撞碾軋下呻吟斷裂。大火,不是在燒船,而是在燒九千將士的命根子!

    援兵就在對岸,四個主力團一萬二千人早已整裝待發,但是,沒有一條船。從山東到福建,千山萬水擋不住他們,千溝萬壑都闖過來了,但現在,他們只能狠狠捶打手中的武器擂自己的腦殼,像狼一樣兇惡地咒罵,隔岸觀火,望洋興嘆。

    三天后,金門島上爆豆般的槍聲冷卻沉寂。偶爾,會傳來一兩聲零星的槍響,那是遍體鱗傷不肯投降的戰士仍在作困獸之鬥。硝煙淡去,一面青天白日旗探出頭來,示威性地招搖飄揚。

    這一邊,千軍萬馬同聲慟哭。一片欲把天空打透的槍聲震蕩寰宇,為與烈火一起化去的九千英靈送行誌哀。

     ※ ※ ※ ※ ※

    金門失利,全軍震撼。

    三年間,雙方無日不打交手不下萬千次,雖不乏險仗、惡仗、吃虧仗、倒楣仗、血流成河屍骨成山的仗,但解放軍還從未有過團級以上建制單位被“國軍”全吃的記錄,而從來都是幾萬、十幾萬、幾十萬痛快乾脆有滋有味地大嚼對方。金門,一下子被一個不剩地全殲了三個團,怎不叫人瞠目結舌!

    如同一場已經40:0一邊倒的足球賽,在終場前半分鐘內,負方乘亂起腳,僥倖中的,為一場全面的慘敗拾到一塊遮羞布,稍稍挽回了一點臉面。“古寧頭大捷”,台灣整整吹噓了四十年,也難怪,這畢竟是他們的“三大戰役”。

    於是,金、廈開始了漫長的對抗。“海上仙洲”將不可避免地再度成為“人間戰場”。

    本來,葉飛和許多人都認為,1958年將是雪恥復仇年。毛澤東的炮彈卻把人的思維從狹隘的圈子提升到一個更加寬廣的境界,瞥見了一個更為高遠的目標。

    四十年後,已界八十高齡的葉老將軍終釋耿耿,對我説:世上事物,有利有弊,壞事能變好事。我1949年未能打下金門,不可原諒。但留著金門看來也有用場,否則,1958年不就少了一台大戲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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