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中海漩渦(7)

    葉飛的福州軍區前線指揮部設在海拔339.6米位於廈門南端的雲頂岩上。

    1993年1月8日,我乘車登臨雲頂岩。這是一座肉眼望去與北京香山相倣的小山脈,臨海面略顯陡峭,背島面稍呈舒緩。我去時恰是天清海藍陽光普照之時,居高臨下,正面小金門盡收眼底,豁然醒目。視線跨過小金門,遠遠地,可以看到一片蔥蘢的大金門。好奇心驅使我用20倍炮隊鏡對大金門進行通體掃描,遙遙相對、大金門最高點、 海拔237.7米的北太武山巔的國民黨旗和料羅灣中駛出駛進的大小船隻歷歷在目。

    得天獨厚,雲頂岩對大、小金門的相對高度優勢使它自古便成為重要的軍事要塞,自然,也使它成為前線指揮部最佳和當然的位置所在。

    指揮部設在雲頂岩反斜面敵炮火死角處,大山已被掏空,坑道內懸挂著各種比例的軍用地圖,擺設著十幾部電話機和若干電臺,主室置放一戰區沙盤,金廈海域地形地貌和敵我雙方兵力配置一目了然:

    由西向東,大擔、二擔、虎仔嶼、鼠嶼、小金門、大金門等國民黨佔島嶼一字排開,葉飛的炮兵亦由最兩端的青嶼、浯嶼島開始,沿廈門和大陸海岸線及沿海島嶼,直至東南端的圍頭角,對敵佔島恰好形成長達百餘公里彎彎的半月形火力打擊圈。福州軍區前指下轄廈門和蓮河兩個炮兵總群,廈門炮群由三十一軍負責,轄15個炮兵營,兵鋒所向,小金門和大、二擔。蓮河炮群由二十八軍負責,轄17個炮兵營,全力對付大金門,並在圍頭角增配6個海軍海岸炮兵連,以控制和封鎖料羅灣。兩大炮兵群各配屬若干高炮陣地,保障本區的對空安全。空軍方面,兩個飛行團已分別隱蔽進入汕頭、連城基地。海軍方面,兩個快艇大隊也已隱蔽進駐三都澳、汕頭待機。

    7月23日,葉飛向北京發報。

    

    主席、軍委:

    茲將各方面作戰準備情況報告如下:

    一、 現已集中陸、 海軍炮兵30個營的兵力部署于廈門地區(包括大小嶝島、蓮河圍頭地區), 準備打擊大、 小金門島之敵。另集中陸海炮兵三個營兩個連部署在黃岐半島地區,準備打擊馬祖島之敵。

    二、 彈藥三個基數(約5萬發),一個基數已調撥前線並分發完畢,其餘兩個基數正在運輸中。

    三、戰場佈置,陣地和工事,24日可以準備完畢。

    四、後方物資、彈藥倉庫和庫廠、鐵路要點、運輸樞紐防空和維護工作已作了部署。

    五、準備擔任作戰的炮兵部隊,24日拂曉前可以進入隱蔽待機的位置,晚上可以全部進入射擊位置。

    我們預定的作戰方案是:

    一、在同一時間對金門、馬祖之敵予以突然猛烈的炮兵火力襲擊,重點放在金門。

    二、對金門打擊目標:集中襲擊敵人的錨地、炮兵陣地和重要倉庫。

    三、然後即準備轉入對空作戰,並以海岸炮兵火力封鎖敵港口及機場,不斷地打擊敵人的炮兵及有生力量。

    四、為了保密,在戰鬥未發起前,我作戰部隊工作,一般的動員,進入戰爭準備,都根據中東形勢和當面敵情,通令全軍加強戰備。

    以上部署是否有當,請指示,並待命行動。

    葉飛

    

    7月25日20時,前指收到北京發來的帶有三個A的加急電報,中央軍委命令全線炮兵立即進入射擊位置待命。

    當夜,狂風呼嘯,暴雨如注,參戰炮兵部隊沿著各條急造軍路,閉燈開進。車多路窄,路面泥濘,重車一過,不少路面嚴重塌陷,一車熄火,後面大隊便動彈不得。指戰員們甩掉雨衣,揮鍬舞鎬,搬沙填石,然後手推肩頂,輔以繩拉,助車前進。萬幸,7月26日拂曉前,火炮全部到位,無一門貽誤軍機。最令葉飛感到快慰欣喜的是,當459根躲藏在偽裝網後的黝黑的炮管悄然拾起,準備把第一波3萬發炮彈饋贈對手之時,金門國民黨軍竟然全無覺察。

    葉飛下令:炮彈上膛!

    一整天,他足不出屋,就守在電話機旁,來回踱步,不停地看表,焦急地等待……他已經如期將一部作戰機器組裝完畢,只等著毛澤東在北京撳動按鈕了。

      ※ ※  ※  ※ ※

    1993年, 中國再度掀起毛澤東熱, 在這位已故最高領袖誕辰100週年之際, 他的親切微笑的畫像漲到幾十元一張仍然供不應求;他的各式含金量含銀量不等的像章成為眾多收藏愛好者尋覓的目標;打開熒屏,每天都是由那些竭盡全力摹倣他而永遠只能摹倣個表像的演員們主演的關於他的影片;曾代表整整一個時代、旋律非常優美動聽的幾十首歌頌他的樂曲又重新響徹大江南北、商埠僻壤……

    全世界都注意到了這一併不奇特的奇特的文化現象。

    我的一位香港朋友説,不論你個人對毛澤東的評價如何,不了解毛澤東你就無法了解中國,不了解毛澤東熱你就無法了解現代中國。

    我亦注意到了,所有的懷念都繞過了對這位本世紀巨人一生功過的糾纏,而著眼于他的“人格魅力”。

    “為天下人所不敢為不能為”,無疑是毛澤東“人格魅力”的重要組成部分。他曾經多少回做出了驚世駭俗讓整個地球都震顫不已的決策?還是那位香港朋友説的:不論怎樣,毛澤東在位卅幾年,是中國人在美國和西方面前腰桿最硬的時期。現在,中國更自由更富裕了,我們非常希望,中國人酒足飯飽之後永遠不得“軟骨病”。

    1960年,毛澤東對二次大戰的英國英雄蒙牙馬利元帥用一種輕描淡寫的口吻説道:幾年前,我在台灣海峽這邊開了幾槍,讓美國和你們西方虛驚一場喲。

    我想,經久不衰的“毛澤東熱”,大概就包含了中國人對已故領袖敢向美國和西方“開幾槍”的膽魄、勇氣的崇拜與欽佩吧。

    但是,當我們真正走進毛澤東的世界,便會發現,他在做出重大決策之時,又從來不是輕鬆隨意輕描淡寫的,他是在反覆掂量了國際局勢,反覆比較了雙方力量後才斷下決心的。敢為而不妄為,能為而又慎為,戰略上藐視、戰術上重視自己的對手,如此看待35年前毛澤東的“開幾槍”,才會對他的“人格魅力”有一個更全貌的理解。

    事情就是這樣, 1958年7月26日,葉飛這位“舞臺總監”已經把樂隊和鑼鼓家什置設齊備,總指揮毛澤東卻叫道:暫停!

      ※  ※  ※  ※  ※

    7月26日深夜,毛澤東原已熄了燈躺下的,翻來覆去睡不著,又撳亮了檯燈,披衣而起,緩緩點燃一支香煙。

    一整天了,他對於葉飛神不知鬼不覺把數萬大軍數百門火炮搬運到金門的鼻子底下深表滿意,他知道,現在只要他願意,他立即就能夠給他的老朋友和那些正在中東耀武揚威的美國人、英國人一點厲害瞧瞧,但是,你有把握既打痛對手,又不致使戰爭無邊無際擴大嘛?避免把一場帶有懲罰、警告意味的局部、有限戰爭發展成同美國的直接對抗乃至全面戰爭,這確是一個值得深入思索、認真斟酌的問題。

    戰爭就是這樣一種機器, 讓它啟動僅是一閃念一瞬間的事情,而要讓它始終循著預設的軌跡運轉並在所期冀的目的地戛然而止,卻絕非易事,需要高超的智慧和嫺熟的駕馭術。炮打金門,是一場曠日持久,極為特殊、複雜、微妙的國際國內政治鬥爭的延伸,手中沒有過硬的軍事牌不行,有了軍事牌,還得琢磨何時打出去、怎樣打出去的策略技巧。誰能夠在這場激烈的對抗中以有限的軍事手段收穫最大的政治效益,誰才是優勝者。

    毛澤東走出房門,月光下,哨兵有些跼踀和拘謹地向他敬禮。

    他微笑著拍拍小戰士的肩頭, 信步沿著曲折幽深的小徑踱去。他一生中的許多重大軍事決策都是在行軍途中、在馬背上做出的,他已經習慣了,走動,能幫助思維,能出好主意。

    晨光熹微時,工作人員發現毛澤東不在床上,都埋怨那個小哨兵沒“看好主席”,慌忙分頭去找。

    東方泛白,中南海波光粼粼,毛澤東倚岸而立,他一手叉腰,一手夾著煙卷,身披霞色,衣襬微風,恰似一尊嚴峻的雕塑。無人敢近前去煩擾他,所有人都能從那偉岸的氣勢中感受到巋然屹立、心繫寰宇、掌握風雷的內力。

    整整一宿,毛澤東把問題想透徹了:充分做好打之準備,但暫且不打,以靜觀局變,等待更有利的時機。

    晨風送來前門火車站的鳴笛,毛澤東輕輕彈滅手中煙蒂,將之搓碾成粉狀,返身,疾回屋,研墨揮毫:

    德懷、克誠同志:

    睡不著覺,想了一下。打金門停止若干天似較適宜。目前不打,看一看形勢。彼方換防不打,不換防也不打。等彼方無理進攻,再行反攻。中東解決,要有時間,我們是有時間的,何必急呢?暫時不打,總有打之一日。彼方如攻漳、汕、福州、杭州,那就最妙了。這個主意,你看如何?找幾個同志,議一議如何?……如彼來攻,等幾天,考慮明白,再作攻擊。以上種種,是不是算得運籌帷幄之中,制敵千里之外。我戰則克,較有把握呢?不打無把握之仗的原則,必須堅持。如你同意,將此信電告葉飛,過細考慮一下,以其意見見告。

    晨安!

    毛澤東

    七月二十七日上午十時

    據説,毛澤東推遲炮擊時間還有更深一層考慮:蘇聯方面剛剛提出蘇聯共産黨第一書記、蘇聯部長會議主席赫魯曉夫希望能于近日訪華,同中國同志討論當前緊張、複雜的國際局勢問題。中國方面已經同意了蘇聯的這一要求。在赫魯曉夫訪華前夕對金門實施大規模炮擊,時機恐怕不太合適,有可能會使蘇聯同志感到尷尬,因為這很容易使世界産生“此係蘇俄指使”的感覺。另外,蘇聯是社會主義陣營的老大哥,炮擊金門後,老大哥的態度無疑是影響事態發展的重要因素,中蘇在此問題上理應取得某種默契和共識。

    毛澤東的緩打慎打思維邏輯是:在揣摩對手將會出什麼牌之前,再認真盤算一下自己手中究競有幾樣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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