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中海漩渦(6)

    7月21日,台灣海峽暴雨滂沱。

    卅載未遇的一場特大降水福禍參半。

    惡劣天候使得終日在福廈空域穿梭飛巡的台灣偵察機無法出動,為大陸方面大規模的軍事調動扯起了一道天然屏障。但老天爺的慷慨排泄也把閩江、晉江、九龍江撐破了肚皮,陡然暴漲濁浪滔滔的江水像好不容易才逃出牢籠的一群野牛,咆哮而去,橫衝直撞,公路、鐵路在它的踐踏之下到處塌方,遍體鱗傷;43座橋梁不敵重擊,呻吟歪斜,斷骨折筋。

    十萬火急開赴戰區的一支支摩托化炮兵部隊在各處受阻。

      ※  ※  ※  ※  ※

    採訪中,幾乎所有的故事都是從那場下得人心煩躁、險些誤了大事的暴雨説起。

    梁樹森老人説:炮擊金門,我們遇到的第一個敵手不是國民黨也不是美國人,而是龍王爺尿泡脹破了,落下來的一大堆麻煩和困難。

    梁樹森,一位牛高馬大、耿直爽快的河北同鄉。1958年任炮三師三十九團團長,離休前任建陽軍分區司令員。冒昧問起梁老高壽,他呵呵笑道:挺好記,炮戰那年37正當年。現在(1993年)把那倆阿拉伯數位倒過來就得,剛好73,不中用嘍。我又問:梁老,我曾往漳州幹休所寫信搜尋過您,不知您……?他像一個不會掩飾的誠實的小學生:前後二封,通通收到。對不住,我沒回信。三十多年了,現在都什麼形勢了,還提打炮那段幹啥?不過您從北京大老遠地來找我,陳芝麻爛穀子事還得説,哪段有用,您自己篩吧。

    1958年7月21日那個雨下得大喲,昏天黑地,傾鍋傾缸。我一件衣服晾在院裏忘了收,警衛員以百米衝刺速度去拿,來回就那麼幾秒鐘,澆了個透濕,像剛從池塘裏拎出來。大江小河全漲滿了,浪頭挾著漩渦,在眼前那麼打個晃就跑出老遠,沒了影子,好嚇人。 而且南方那雨不像咱北方, 下得越猛住得越快晴得越早,南方的雨雖説也有忽大忽小的時候,可就是不停,就那麼瀝瀝拉拉下了一個來月,生是把咱部隊害慘了。

    那天一大早,我接到緊急通知,立即到廈門去開會。原以為是佈置搶險救災任務呢,到了廈門才知道,馬上要打仗。葉飛、劉培善,張翼翔等軍區首長都到了會,打仗的目的意義簡單一講,接下來就是按照地圖各自找陣地位置。我的團歸三十一軍統一指揮,陣地在廈門的黃厝,打擊目標小金門,最遲24日夜必須就位。

    軍情似火,軍令如山,我連陣地都顧不上看,下午讓三十一軍搗鼓個吉普車往回趕。那時部隊沒有一點作戰準備,汽車一多半在封存,油都抽光了,我要不回去,家裏非亂套不可。

    我的團駐南安。回南安必經泉州。車到泉州,泉州大橋已被洪水衝垮,只能坐擺渡。那個雞巴擺渡楞不讓上,讓我們到下游去找船。我一下火冒三丈,指他鼻子罵:今天你他媽讓老子渡也得渡,不讓老子渡也得渡,耽誤了老子打仗軍法處置你!我罵的是難聽一點,不講理,但沒法,一切為了戰爭,勝利是最大的道理。擺渡怕了,乖乖把我渡過去。

    到駐地,天色已暗,根本來不及搞什麼“動員”,把上級意圖扼要向幾個團營幹部一交待,部隊通電般立刻動起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扛槍打仗,責無旁貸,吃喝拉撒睡後勤保障這一攤我全顧不上了,就抓車、炮、彈三項,幾小時後,全團出發。

    我們團清一色的蘇式122榴彈炮,一個連4門炮7輛車,全團36 門炮百八台車。夜間行軍,車燈大開,數裏光龍,全速疾進,景象蔚為壯觀。每一個人都很豪邁很激情,我也不例外。我是抗日戰爭時期參加八路軍的,解放戰爭、抗美援朝都有一份,看著我軍由小米加步槍發展到汽車加大炮,並且能親自指揮一支摩托化炮兵團隊打大仗,心裏邊真有一種不虛此生、沒白幹一遭軍人的感受。當然,還有一種渴望拼搏建功立業的衝動。

    22日淩晨,我們團到達泉州。頭一輛車一停,整個車隊便一輛接一輛停下來。我的車在中間位置,問前邊:為什麼不走了,咋回事?前邊報告:泉州橋還未修復,二十八軍100加農炮營已被卡在渡口,過不去。緊接著,炮13團等部跟上來,泉州大街上,擠滿了車和炮,排出去十幾裏地,誰也動彈不得。天漸漸大亮,我的腔子裏什麼豪邁啦激情啦統統沒有了,只剩下呼呼冒煙的肝火。跑到渡口去看,擺渡一次只能渡一門炮或一輛車,四十幾分鐘往返一次,按照這樣的速度計算,24日夜間無論如何不可能進入陣地。最要命的是,那時福建沿海敵特很多,如果給台灣發個報,台灣乘天氣轉好派飛機來轟炸,龐大的車炮隊根本就挪不動窩,也沒有地方疏散,結局很可能是還沒等我們炮擊金門,對方就先下手為強,給我們來個火燒連營700里。能不著急?急得你恨不得揪住自己的頭髮,把自己甩過河去。

    節骨眼上,28軍詹大南軍長從後面上來了。早有耳聞詹軍長是身經百戰的老紅軍,初次謀面,給我的第一印像是:嚴厲。嚴厲得像個六親不認的黑包公,那兩道倒八字眉和緊抿住的嘴真叫你望而生畏。這樣的主官平常生活工作中有時難以讓人接受,但戰場上絕對需要。戰場上最怕那種腳踢不出個屁來的粘乎肉頭幹部。沒有説話如打雷、令下如刀下的嚴厲勁,你就甭想鎮唬住三軍,甭想調度千軍萬馬。詹軍長一過來先找負責渡口組織的83師馬副師長,碰巧馬副師長剛剛有事到別處去了,詹軍長就罵街:

    把個渡口搞得亂哄哄的,他人跑到哪去了?趕快給我去找,再不來老子斃了他!又指著工兵團長的鼻子罵:幾小時內你要不把橋給我修好,我就斃了你!別人都遠遠躲著詹軍長,我不管,跑過去敬個禮:報告軍長,按作戰計劃,應該我們團先過,現在沒辦法,車子都擠住了。詹軍長又罵:混蛋,通通給我讓路,誰不讓槍斃他!還別説,詹軍長的幾個“槍斃”真管用,渡口的秩序馬上好多了,二十八軍100加農炮營立即給我讓出一條道來。要不然,誰讓誰呀,麻煩大了。

    我的團插到江邊,還是過不去呀。聽有人講,下游幾裏遠的地方,有座浮橋,過人沒問題,過車炮不知行不行。我就拉上參謀長去看浮橋。那橋晃晃悠悠的,上面鋪木頭,乍瞅確實有危險性,粗量一下,汽車上去,兩頭輪子外側也就各剩半尺來寬吧。看來看去沒把握。車管股長説:我豁出去過一趟看!這個車管股長是國民黨的解放兵,一級駕駛員,技術特棒,他居然把一輛車一門炮弄過去了,我們都捏了一把汗。再看,橋雖晃,但挺牢固。於是,下決心把部隊拉過來,集中七、八個老駕駛員,由車管股長指揮,過完一輛再過一輛,終於,折騰到下午,我的團全部過了江。我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從嗓子眼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過了江,距廈門還有百十公里,前方再無障礙,司機們一路鳴笛一路狂奔,黃昏到達廈門。連夜看地形,挖工事,搞偽裝,24日下半夜,大炮全部進入陣地,裝定好諸元,就等著千里之外,從北京傳來的毛主席那一聲開打令了。

    劉華老人説:1958年,在我的記憶中就是一個“大”字,什麼都是“大”,大躍進、 大煉鋼鐵、 大放衛星、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産、大炮發言、大雨傾盆……1958年那個雨大得真是沒法形容,再以後我都沒見過這麼大的雨,而且不是下一陣子,徹夜下連天下,把所有人都下得頭大火大脾氣大。

    劉華, 一位文質彬彬、 學者風度十足的1939年入伍的老八路。先干政工,後學炮。改行是因為一次戰鬥,一群大老粗圍著一門剛剛繳獲的簇新的日本山炮幹瞪眼冒傻氣,誰都知道傢夥好,誰都不知道咋樣搞,唯有劉華喝過幾天洋墨水,花幾天功夫邊琢磨邊鼓搗,讓一堆廢鐵變成了寶,從此,便和炮結下了不解之緣,操炮操了一輩子。1958年,任二十八軍炮兵副軍長,離休前,任福州軍區炮兵參謀長。在福州炮兵幹休所寓所內,他慢條斯理、文謅謅地回憶、敘説,你絕對看不出他曾是一位統制過數千門大炮的司令官。我想,和虎將詹大南做搭檔,一文一武,一張一弛,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大概也算一種優勢互補、相得益彰的安排吧。

    1958年主席決定炮擊金門,事先沒有一點跡象,我們也沒有任何準備。

    7月21日軍里正開著常委會研究日常工作呢, 突然接到葉飛一個電話,傳達中央意圖,下達作戰命令,搞得我們措手不及。會議立即改題,別的問題都擱下,就談作戰。軍長詹大南,我一個,參謀長張維滋,政治部主任丁士採,組成前指,以後叫蓮河炮群,我任副總指揮。炮群以我們軍一個軍炮團三個師炮團為主,配屬其他地方調來的炮兵部隊,對付大金門,火力很強大。

    剛剛行動,就趕上特大暴雨,泉州橋被衝垮,向廈門開進的部隊都擠在泉州了,到處都在猛按喇叭,到處都是泥和水、車和炮,泉州亂成了一鍋粥。我跟著詹軍長去視察渡口。詹軍長大發脾氣,見人就罵,除了對我客氣一點,連對參謀長張維滋也是大喊大叫沒個好臉色。詹這個人脾氣急躁,對部隊要求嚴格,很多人見他就像耗子遇見貓一樣乖,真怕他。其實他這人是個很好的同志,骨子裏待人很寬厚。

    渡口處,軍區工兵團正在搶修橋梁,詹軍長把團長找來,劈頭蓋腦一頓訓,最後,拍拍手槍:限你幾點幾點把橋修好!修不好,老子就斃了你!

    (我問: 如果工兵團長未能完成任務, 詹大南真會槍斃他嗎?劉華説:不會。 殺人也不能那樣隨便, 還得經過軍事法庭嘛。而且,真要殺,我,還有軍常委其他同志也不會同意嘛。)

    六幾年我在福州住院,碰巧那個工兵團長也住院,姓什麼我忘記了,黑黑的,大高個子,山東人吧。我們聊天聊到了1958年那段,我就替詹大南向他道歉陪不是,説:當時我們對你態度可是不大好喲。他笑笑説:沒什麼,打仗嘛!不過,詹軍長要真把我給斃了,死得也夠冤枉的。

    其實,你就是隔一小時槍斃一個團長,泉州大橋也是搶不出來了。多虧了下游的一個浮橋,部隊勉勉強強全部通過了。但時間耽誤了一天多。

    只剩下兩天時間,又要冒雨搶修野戰工事,又要解決那麼多部隊的宿營、吃飯問題,一個人長兩個腦袋八隻手也幹不過來呀。軍部設在蓮河方向一個叫火燒灰的村子裏,有一段時間裏,軍找不到師,師找不到團,團找不到連隊,亂套了。

    最亂還是7月24日夜部隊進入陣地的那個晚上, 好亂喲,沒法形容的亂啊!整整一夜,我緊張得連説話的聲音都沒有了,想喝點水沒有水,想打個電話沒電話,説實話,我當時很沒信心。

    上面只知道按地圖下達命令,説一聲“限時進入陣地!”要知道,地圖上標的路都是一些土路、小路,窄得很,加上下雨,到處泥漿,部隊同時出來,又堆到一塊了,誰都想頭一個進去,誰也不讓誰。現在檢討,我們指揮上確實有不少問題。我真急成了沒頭蒼蠅熱鍋上的螞蟻了,因為我們完全在金門的火力範圍之內,如拂曉前部隊不能就位隱蔽,敵人發覺首先向我開炮,損失將無法估計。我們根本就沒法還炮,也沒法疏散,只能幹挨打。

    我下了一道命令:哪一門炮,哪一輛車出現問題,確確實實走不了,立即推到路邊,翻到溝裏去,不能影響大部隊行動!

    萬幸,天亮前各部隊都到了位,壞天氣也有好處,使敵人觀察不便容易麻痹,我們這邊千軍萬馬大折騰,那邊仍然在糊裏糊塗睡大覺,真讓人難以相信。但現在回想起來,也確實險象環生,讓人後怕。

    任務面前無困難,命令面前無條件,這是我軍的傳統。7月25 日晨,我們炮群按照軍委和軍區的要求,完成了大規模炮擊金門的準備。

    詹大南老人説:1958年那場大雨確實可惡,差一點讓我貽誤了軍機。我們炮兵進入陣地是限定了時間的,我向軍區立過軍令狀:保證全軍按時進入:進入不了,你們可以槍斃我!

    詹大南,穿上紅軍軍服戴上八角帽後的第一個職務是給紅二十五軍軍長、日後的徐海東大將當警衛員;摘下領章帽徽前的最後一個職務是南京軍區副司令員。對詹大南而言兩個職務之間不光是一級級階梯,還有數百次戰鬥和無數次從死神手掌逃脫的經歷。1993年夏,我專程到南京軍區高幹俱樂部採訪他,年逾七旬依然威嚴的老將軍正在專心致志聽書法講座,摸了一輩子槍桿的手接著握筆桿,武將鐵硬的外殼原來也包裝著多樣的興趣和豐富的追求。我的第一個問題純屬好奇,所以問得極為小兒科:戰鬥中,您斃過執行任務不堅決的部屬嗎?他大惑:打仗就是一個目的,消滅敵人,怎麼能隨便殺自己人呢?我的第二個問題:如果工兵團長不能按時架好橋,您真會槍斃他?他依然大惑:我説過要槍斃他?記不得説過這樣的話了,確實記不得了。我不想再自討沒趣,趕緊轉話題,問起關於那場雨。老將軍一拍茶几,恨恨説:他媽的,1958年,要是老天爺撞到我的手裏,我非拿槍把他斃了不可!

    泉州橋被衝垮了,部隊確實很亂,我就親自跑到渡口去指揮,我的官最大嘛。打仗,不論防禦還是進攻,哪最重要最吃緊主官就應到那裏去。部隊看見你來了,才有主心骨,你也才能了解第一手情況,以最快的速度做判斷、下決心。

    我在渡口的脾氣可能是大了一些,但必須給下邊一些壓力嘛, 你一壓,點子啦辦法啦都出來了,天大的因難也就克服了。軍委給軍區的是死命令。

    軍區給我的是死命令。我給下邊也只能是死命令。一級壓一級,壓垮的不是部隊,是困難。

    部隊打勝仗憑什麼?就是憑一股氣,一股勁。長征時,我們紅二十五軍走到豫西,正是12月前後,數九寒冬,風呼呼刮,真冷啊,人全凍僵了,手凍得連扳機都扣不動,敵人把我們團團包圍住,後有追兵,前有堵截,一個參謀主任説,紅軍沒指望了,大家把槍丟了,各逃各命吧。徐海東馬上命令把他抓起來,陣前槍斃!然後,率部隊硬打猛衝,半夜才衝出包圍困,重傷號全丟了。那一次真叫九死一生死裏逃生生死存亡啊!但通過這一回,我也明白了,面對再強大的敵人,再惡劣的自然環境,你都必須保持壓倒一切敢打必勝的那麼一股氣勢。

    1958年, 那麼大的一場雨,7月21日接到命令,24日夜全軍進入了陣地,只有三幾天時間嘛,可以説困難重重,但我們按照要求完成了炮擊準備。當時,我向前指一邊報告情況一邊想:我們的部隊好啊,我們的戰士好啊,還是紅軍留下的傳統,這一仗,我們已拿下了第一個回合。


版權所有 中國網際網路新聞中心 電子郵件: webmaster @ china.org.cn 電話: 86-10-683266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