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中海漩渦(4)

    1958年7月18日夜, 北京城華燈初上。遊行隊伍中的有心人發現,那個時代最高級轎車“吉斯”、“吉姆”一輛接一輛馳過長安街,駛進了中南海。

    懷仁堂,燈火輝煌,中央軍委在此召開緊急擴大會議。

    彭德懷、賀龍、徐向前、聶榮臻、陳毅、林彪元帥,粟裕、黃克誠、陳賡大將,海軍司令員蕭勁光大將,空軍司令員劉亞樓上將,炮兵司令員陳錫聯上將,工程兵司令員陳士榘上將,總政治部主任蕭華上將,總後勤部部長洪學智上將等中國革命戰爭史上一批曾經翻江倒海叱吒風雲,如今構成了中國軍隊最高統帥部的著名將領齊集一堂。一片草綠色和那一顆顆點綴其間的耀目的帥星、將星,渲染著這裡重大、緊迫、嚴肅的氣氛。所有的“戎裝”都目不旁視地注視著唯一一個著淺色中山服的“老百姓”,他,就是堅決拒絕接受大元帥銜,但中國軍隊指揮大權始終牢牢在握的中央軍委主席毛澤東。

    毛澤東動作緩緩卻是用力地劃燃一根火柴,點煙,深深吸入,掃視一下會場,開宗明義宣佈:現在開會。大家都知道了,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叫中東,最近那裏很熱鬧,搞得我們遠東也不太平。人家唱大戲我們不能只做看客,政治局做出了一個決定,炮打金門!

    瞬間,會議室內鴉雀無聲,空氣凝結只聽見吊扇旋轉的嗡嗡聲,歷經百戰熟知戰爭為何物的高級將領們立刻在心頭稱出了毛澤東最後四個字的千鈞分量。

    自從1935年遵義會議確立了毛澤東在全黨全軍的領導地位以後,歷史便一次又一次印證了毛澤東就是勝利的代名詞。沒有人懷疑他所做決定的正確性,人們的眼神是在互相探詢:既然中央和主席決心已下,炮擊的軍事和政治的目標是什麼?實現的條件究竟如何?

    畢竟,這是極有可能導致同擁有世界上最強大軍力和最龐大核武庫的美國再度對陣、較量的重大軍事行動啊!

    確實,換一個人,也許1958年便不會有讓世界瞠目結舌的“炮打金門”。問題是,與生俱來不信邪不怕鬼的毛澤東,這一遭就是要針鋒相對對著幹,打一個樣兒給他美國人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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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方曾在朝鮮打了三年,幾十萬士兵的鮮血鑄成了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美國人自己説:一個世界一流強國和一個剛剛結束內戰的殘破匱乏之國打了個平手,這本身就是一次失敗,是美國陸軍成軍一百多年來最為慘痛的一次慘敗。

    從此,美國人不得不對毛澤東的中國刮目相看,既不敢隨便惹他碰他,又要想盡一切辦法孤立他,削弱他。

    毛澤東則順理成章把美國當作天字第一號敵人,像提防一隻蹲在你身旁睜著貪婪的眼睛稍有疏忽便會撲將上來的惡狼那樣加以防範。

    1956年艾森豪威爾同蔣介石簽訂了“共同防禦條約”,使美國在台灣和台灣海峽的軍事存在“合法化”。此“條約”不論怎樣強調“防禦”性質,都無法掩飾其監控、扼制、禁錮、窒息新中國的戰略企圖,對毛澤東無疑具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挑戰意味。“條約”的另一個潛臺詞是,要長久地使中國分成兩部分,讓他們互相敵視、爭鬥,而一個分裂的中國絕對比一個統一的中國對美國、對西方世界更有利。一位西方記者寫道:艾森豪威爾總統和蔣介石總統最近簽署的防禦條約在中國人中間引起強烈的憤怒情緒是很自然的,就如中國的一個成語,這好比砍下你的一段肢體再在傷口上灑鹽,並很容易使中國人回憶起近一百年內許許多多使他們民族感到恥辱和受到損傷的條約。

    中美關係繼續惡化,向良性轉化的可能性像沙漠中的海市屋樓一樣虛幻渺茫,全世界都感覺到了由於東西方兩個重量級大國尖銳對抗使我們這個星球大廈發出的難以承負的危險聲響,人們不無惴惴地注視著,兩個巨人間頻繁摩擦所迸射的火花,隨時都可能成為變冷戰為熱戰的導火索。

    面對美國的超強壓力,毛澤東的方針是挺直腰桿,昂起頭。1957年,他充滿自信和自豪地站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宮富麗堂皇的會議大廳裏,向幾百名中外記者發表了他的著名論斷:東風壓倒西風。那確實是一個如今早己不復存在的東方陣營空前團結同仇敵愾、社會主義聲威如日中天幾達峰巔的時代,亦是恐慌情緒籠罩著整個西方世界,爭奪廣大中間地帶的鬥爭趨於白熾、愈演愈烈的時代。勢不兩立的雙方都把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的態度變化看得重如泰山,似乎每一個角落的傾向性都事關下一次世界大戰孰勝孰負的大局,必須錙銖必較,寸土不讓,決不可掉以輕心。

    現在,美、英在中東得手,呈頹勢的“西風”開始了倡狂反撲,佔壓倒優勢的“東風”豈能袖手旁觀無動於衷?

    歷史的進化風馳電掣日新月異,“今天”對於“昨天”往往已經很難理解,而“明天” 又可能會産生出對於“今天” 的困惑。只有重新置身懸挂著1958標誌的世界大舞臺,才會對所有的戲劇情節和人物有深入透徹的了解。

    “炮擊金門”在短短數天內便被決定,沒有人認為它來得太快和突然,相反,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中東事件合乎邏輯的發展,是顯示“東風”強勁威土的最佳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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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澤東闡發自己的意圖。

    他那頓挫抑揚高亢鏗鏘的湖南腔有一種特殊的魅力,能夠起到安娜·路易絲·斯特朗稱之為安定劑的作用,將他貫串一生的堅定與自信傳達給每一個受話者。 他的敘述技巧也是別樹一幟的,旁徵博引,論古道今,縱使離題萬里,邏輯脈絡仍異常的明快清晰。他傾倒眾人的本事在於用娓娓道來十分淺顯的方式表達精闢敏銳的見解,和對複雜局勢置於股掌的把握:

    “美軍在黎巴嫩、英軍在約旦登陸,鎮壓中東人民的反侵略鬥爭和民族解放運動。 我們遊行示威是一個方面, 是道義上的支援,從政治上打擊帝國主義。同時,我們不能限于道義上的支援,而且要有實際行動的支援。”

    “選擇哪個方向進行實際行動的支援呢?只有選擇金門、馬祖地區,主要是打蔣介石。金門、馬祖是中國領土,打金、馬是我們的內政,在政治上有理,在軍事上有利。美國找不到藉口,而對美國則有牽製作用。”

    “美國所有的遠東部隊都進行了備戰,製造緊張空氣,企圖牽制我。我以實際行動回答他,牽制他在遠東的兵力,使其不能向中東調兵,減輕美國對中東人民的壓力。如能調動美國海軍在中東和台灣間頻繁調動則更妙。”

    “同時告訴全世界人民,美帝國主義要打仗,中國人民是不怕的。在朝鮮戰場,我們摸了一下美國軍隊的底。對美國軍隊,如果不接觸他,就會怕他,我們跟他打了33個月,把他的底摸熟了。美帝國主義並不可怕,我們推遲了帝國主義新的侵略戰爭,推遲了第三次世界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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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如果蔣“總統”當時就獲知了毛澤東的談話內容,他的自尊心一定會受到很大的刺傷,一定不會愉快的,因為,毛澤東始終是把美國當成主要對手,而把他僅當成一個不值多提的對手手下的小夥計。“小夥計”倒也罷了,卻還要挨板子,代大老闆受過,十分委屈地當一回替罪羔羊。娘希匹,人格侮辱,莫此為甚!

    但是,他並不很冤。説來頗難置信,以風卷殘雲之勢將蔣“總統”逐出了大陸的毛澤東,多年來在台灣海峽採取的基本上是戰略守勢。真正對蔣委員長具有致命威脅的攻擊準備歷史上僅存一次,那是在海南島、舟山群島解放之後——台灣稱之為危險的50 年7、 8、 9三個月——那段短暫的時間內。 如若不是朝鮮戰爭爆發和美國介入台灣海峽, 人們肯定將會欣賞到繼鄭成功、 施瑯之後歷史上第三次也將是最為聲威宏大波瀾壯闊的一次徵臺行動,一次其規模、氣勢僅次於二次大戰盟軍在諾曼底登陸的軍事壯舉。 遺憾, 來自朝鮮的戰火無情地將日臻完備的作戰計劃擊碎,迫使毛澤東南兵北調,將軍事戰略重心極不情願地北移,以自己國度的長久分裂為代價,維護了一個原本分裂的國家同樣淒哀但別無更好的分裂。從此,在台灣海峽表現活躍、積極、總想躍躍一試大顯身手的一方仍然是蔣 “總統”。 自1950年至1958 年,他的佔有很大優勢的海空軍幾乎全面控制了閩臺間的海域和天空,向大陸沿岸發射、丟下了數以千、萬計的炮彈和炸彈,他的並不佔有優勢的陸軍也放膽策動了千余次從連、排直至師、團規模的針對大陸的襲擾、 突擊行動, 並有若干次小有所獲。與艾森豪威爾簽訂了“協防條約”、獲得了美國人提供的“保險”後,蔣“總統”更加臥薪嘗膽,戰志高漲……

    台灣海峽水火不容的形勢早已白熱化到這樣一個程度,不管從哪飛濺來一顆火星,都會引發劇烈的爆發。於是,對有幾十年交情的“老朋友”進行一次叫他真正覺到疼痛的打擊,成為毛澤東老早就在醞釀和思考的問題。毛澤東悄悄然有條不紊準備著,在福建前線,他不缺炮彈,只缺時機。戰爭看來不可避免,問題只是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何等規模開場——落幕。1958,中東的偶然不過是使台灣海峽的必然得以實現,並有了自身相當生動、豐富的表現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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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澤東繼續講話,著眼點仍是美國。

    “為了達到侵略別國的目的,美國到處打著反共的招牌,這是他的侵略本質決定的,它是一隻兇惡的真老虎,也是虛弱的、外強中乾的紙老虎。”

    “但在遠東、台灣地區,美國有著海空優勢,是否會捲入,值得考慮,我們要有所準備,他來打我們怎麼辦?局部戰爭會引起大規模衝突。”

    “我們的主要作戰對像是蔣介石,儘量不與美正面衝突,因此,我們的海空軍不出公海作戰,並要防止誤擊美機、美艦,既不示弱,也不主動惹事。”

    “以中央軍委名義發個電報,命令各大軍區立即進入緊急戰備, 把作戰任務下達給福州軍區和海軍、空軍、炮兵, 越快越好。”

    “最遲應于7月25日之前,以地面炮兵實施主要打擊。 第一次炮擊幾萬發炮彈,以後每天打1000發,準備先打三個月。以後怎麼辦,走一步看一步。”

    這一天的軍委擴大會議,是毛澤東最後一次親自決策和部署重大戰爭行動。一篇洋洋灑灑的開場白,已經明晰簡要勾勒出他的戰略意圖和戰術原則。而他常勝的奧妙和指揮的精髓從來是在戰略上藐視故人,面對強故,敢於應戰,不退縮,不手軟;在戰術上重視敵人,謹慎從事,量力而行,知己知彼,不打無把握之仗。如果把他此次作戰的戰略戰術概括為“通過打蔣而打美;既要打疼蔣又要避免與美直接作戰”, 可以想像, 掌握好其中的“度”是達成目的的關鍵,而這個“度”之中,又隱含著多少駕馭大勢的高超技藝和有聲有色的戲劇性啊!正因為如此,“炮擊金門”作為一篇相當奇特玄妙的大文章,為毛澤東富有傳奇色彩的軍事生涯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亦成為中國及世界軍事史上頗具研討價值的經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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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澤東講畢,起身告辭。

    具體計劃部署像一份考卷留給了眾將領。

    高級將領們用熱烈的掌聲表示對於最高統帥的支援和信賴。

    人們興奮地交頭接耳,“懲罰老蔣,牽制美帝”——此次大規模炮擊的兩大目標已經明確。

    也有人提出,打上三個月以後再做什麼?毛澤東沒有講。按照邏輯,炮擊即便不是解放台灣、澎湖的序曲,起碼也是拿下金門、馬祖的前奏。待到了炮擊正式展開,今天在座的許多將領才逐漸理解,毛澤東的“只打炮、不登陸”背後,原來還有一些更為深層和久遠的謀劃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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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19日,新華社發佈了兩條簡短消息。

    一條是:中央軍委擴大會議已于昨天勝利閉幕,會議針對目前國際局勢,對國際工作進行了討論,並且作出了決定。決定了什麼?消息不曾披露。

    別一條是:19日晨,我國外交部西歐司黃華司長,約見英國駐華使館臨時代辦向英國政府提出嚴重抗議,反對英國政府出兵約旦,集結軍隊,企圖侵略伊拉克共和國。並宣佈,中國對帝國主義的侵略和挑釁行為,絕不會袖手旁觀!

    如果把兩條消息放在一起琢磨, 本是可以嗅出一些徵候來的。不知為何,西方和台灣的特工們對這兩條不很醒目的消息均未引起足夠重視。而朝鮮戰爭已經證明,對中國的動作和警告不予重視,不久的將來是要陷於被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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