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中海漩渦(3)

    當第一批美國大兵帶釘的皮靴與中東滾燙的沙土地接吻的時刻,台北恰是淩晨,習慣早起的六十八歲的蔣“總統”在陽明山“總統官邸”的草坪上漫步。

    在他一生的前半部分時間內,他的“總統”頭銜是不需要被劃上“”的。自打從那個遼闊的大陸搬遷到這個海島居住以後,連他也掂量出自己在這個星球上的分量同時銳減了許多。他是一位意志強硬個性頑韌的人物,在他的字典裏,可以查到“失敗”這個詞,但絕對沒有“認輸”這個詞。從此,他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忙碌著一件事:要自己頭頂上的“總統”桂冠重放光彩再度輝煌。

    他吩咐過:不論什麼時間,也不論他在幹什麼,都必須把中東事態的最新發展立刻向他稟報,不得有誤!

    侍從官在路口立正恭候,等待他返身緩緩走回,向他敬禮:“總座,美軍已在黎巴嫩登陸。”

    他緊閉的嘴角微微上翹,緊鎖的眉宇間褶皺輕舒,因過於嚴肅而冷峻板滯的面容閃電般掠過一瞬常人不易覺察的笑意,他把手杖微微向前抬一抬,表示知道了。

    侍從官不敢離去,兩足跟並靠得緊緊的,靜候“領袖”的指示。

    他的雙手疊放在一起接著手杖,那顆著名的光頭在旭日映照下熠熠生輝,發射著歷經風雨研磨後的光澤,須臾,他的嗓子深處發出喑啞的聲音:“早膳過後……不,現在,通知經國,叫他儘快徵詢各位中常委及三軍首長意見,對中東局勢發展及對臺海安全的影響作出評估。”

    侍從官敬禮,轉身離去。

    在台灣寶塔式政治權力結構頂層,誰都明白,最近各種重大的國際問題和島內問題通常由國防會議副秘書長蔣經國而不是別的什麼人來組織研究並向層峰彙報,這無疑是老頭子發出的一個非常明確的傳位信號。

    不管此刻他統轄的區域已經萎縮得何等狹小,在本質上,“總統”依然是一位不穿龍袍的君主。從對中國封建帝王的深入研究中去把握“總統”的內心世界,大體八九不會離十。

    美國佬真的在中東動手了!

    此時此刻“總統”的內心又泛起波瀾。來到這個島子之後,他才更深刻地體會到世界局勢的發展變化同自己的生存命運聯繫得是那樣的緊密,以至於他總是以一種曆險般的心態焦躁地期待這個世界充盈變數,變化得愈眼花繚亂高深莫測天暈地眩愈好。他最不願看到的就是這個世界花崗岩般一成不變被凝固被定型,這意味著他將永遠地被冰封于這個海島,重返故里的夢將永遠的是一個夢。

    為了説明世界局勢的驟變有時會使台灣看似灰黯的前途突顯光亮柳暗花明,他在各種演講和談話中不厭其煩地提及另一個令人難忘的清晨。

    那是1950年6月25日, 他正在用早餐,經國急匆匆送來駐韓“大使”邵毓麟的報告:“韓戰爆發”。他望眼欲穿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終露眉目,大腦的天幕上流星般閃過第一個反應,竟與那個人稱“小魯肅”的邵毓麟的研判不謀而合。邵在報告中説:

    

    韓戰對於台灣, 有百利而無一弊。 我們面臨的中共軍事威脅,以及友邦幫美國遺棄我國,與承認匪偽的外交危機,已因韓戰爆發而局勢大變,露出一線轉機。中韓休戚與共,今後韓戰發展如果有利南韓,亦必有利我國,如果韓戰演成美俄世界大戰,不僅南北韓必然統一,我們還可能會由鴨綠江由東北而重返中國大陸。如果韓戰進展不幸而不利南韓,也勢必因此而提高美國及自由國家的警覺,加緊援韓,決不致任令國際共黨渡海進攻台灣了。

    

    讀罷邵毓麟的報告, 他同夫人起立:“主, 感謝你賜與我們。”這句例行的祈禱辭今天讀出來由衷地感覺發自肺腑。

    事態的發展與“小魯肅”的研判完全吻合。兩天后,杜魯門總統宣佈:

    

    ......鋻於共産黨軍隊佔領台灣將直接威脅到太平洋區域的安全,並威脅到在該區域履行合法而必要之活動的美國部隊,因之,本人已命令美國第七艦隊防止對台灣的任何攻擊,並且本人已請求台灣的中國政府停止對大陸的一切海空活動。

    

    又過了兩天,第七艦隊的九艘艦船,包括六艘驅逐艦,兩艘巡洋艦和一艘運輸艦,進入台灣海峽巡弋。緊接著,是第七艦隊司令史樞波將軍、遠東駐軍司令麥克阿瑟將軍戲劇性地訪台,是源源而來的20個步兵師的嶄新裝備,1000余架各型飛機、200余艘各類艦艇和8億美元的“經濟援助”。

    不應忘記,在此之前,美國已經單方面中止了“援助”,留駐台灣的僅是一位領事級的代表,最高級的武官也不過是一位“總統”從不與之握手、稱之為“毛孩子”的美軍中校。

    美國軍艦出現在台灣海峽的當天,他睡得鼾聲大作,其安穩、塌實、甜美狀,為近年來的第一次。

    這是怎樣艱辛險惡不堪回首的一年啊!

    大陸丟失, 帶領三百萬追隨之士和六十萬殘破之旅蝸居海隅。對岸,數十萬挾勝氣熾飲馬閩浙的解放軍正虎視眈眈,台灣海峽大規模的攻防戰無可避免。原本估計,是年六、七、八三個月是台灣真正的危險期,因為九月過後是颱風季,不利征伐,共軍便只能偃旗息鼓望洋興嘆。用“山雨欲來風滿樓”描繪此時的台灣準確無誤,全島籠罩著一片淒涼的氣氛。他食不甘味夜不成寢,馬不停蹄巡視各地,督察防禦工事的修建,每到一處,都要大聲疾呼我們“國家”已到空前未有的危險時期,每個處在這個孤島上的人也已沒有什麼可以撤退和逃避的地方。他不止一次地對部屬明言:“如果台灣不保,我是決不會走的”,幾乎在和所有高級幹部的談話時都不厭其煩地反覆講“應在國家最艱難的時候選擇最有意義的死” ,從而,把一種“成功成仁誓為國死”的情緒,導引至空前的高峰。

    他和他孤苦無助的海島, 就這樣懷揣著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末日心理,準備迎接毛澤東毀滅性的最後一擊。

    五月,美國政府在一份秘密文件中也做出同樣的預測:估計到七月台灣海峽風平浪靜時,數十萬中共精銳便將越過海峽。可以預料,該島將陷落,國民黨在那裏將和在其他地方一樣容易被攻破。

    神仙也難料到,一夜之間,蔣“總統”居然能夠化險為夷轉危為安。韓戰爆發得不早不遲太是時候,終於促使美國人在他那無遮無蓋的頭頂撐起一柄保護傘。難怪,信奉基督的他私下裏並未表現對主的虔誠,而是用一種調侃自嘲的口吻對家人説:“台灣獲救,真得感謝金日成哩。”

    從這天開始,他認準了兩條:

    “無國際局勢的重大變化本黨重返大陸無望。”

    “無美國盟邦的鼎力相助本黨重返大陸無望。”

    他所有的謀略都集中于:耐心期待著國際局勢的風雲突變;想方設法拖美國在台灣海峽下水。

     ※ ※ ※ ※ ※

    或許,在整整八年之後,類似的機遇又再度降臨?上午10時,一輛黑色雪佛萊轎車不減速駛進“總統”官邸,戛然而停。車門打開,急匆匆走下蔣經國。

    四十歲的“太子”正值壯年,闊額方臉,濃眉厚唇,誠篤憨實的模樣中透著幹練與持重。而他矮粗強健的軀幹中似乎又蘊含了旺盛的精力,微微上揚的雙肩正企盼著承負更多更重的責任。

    “副秘書長” 是唯一進入“總統” 房內不需要先經通報的人,儘管中外人士對老蔣傳子之舉頗多微詞,但公平而論,蔣經國確是乃父意志、理想、事業的最佳傳人。你盡可批評那種古老的、 東方封建主義的權力欲, 幻想著在死後仍能延續的陳規陋俗, 你卻無法否認台灣在“蔣經國時代” 成為了亞洲四小龍之一,並且無法否認,無論台灣在窮困還是暴富時期,這爺倆都頂住了來自內外的壓力始終堅持了“一個中國”的立場,大概是他們對中華民族所做出的最大貢獻。

    父子倆隔桌而坐。

    兒子拉開皮包,拿出一份剛剛草擬的關於對中東局勢未來走向評估報告的要點。

    父親頓首。再次對兒子的辦事能力和高效感到滿意。

    在家裏,他們以“爸”和“經國”互稱,而一走進辦公室和公務場所,他們之間便是最高決策人同高級幕僚加欽定接班人之間那種十分嚴肅的關係了,約定俗成,他們相互只稱“總統”和“蔣副秘書長”。

    父親:蔣副秘書長,談談你的看法。

    兒子:總統,我認為,

    --中東是世界油庫,戰略地位重要,美蘇必爭。因此,此次中東危機將不會局限于一次地區性衝突,極有可能導致美國同蘇俄的激烈對抗。蘇俄即便不直接出兵中東,在歐洲方向肇事的可能性也很高。而美蘇兩國要麼不打,要打一定就是三次世界大戰。因此,台灣又面臨一次新的機遇和考驗。

    --世界格局的任何變化都將波及亞洲。若美國掌握主動,則毛共不會輕舉妄動。如蘇俄暫居上風,毛澤東和共匪集團肯定受到鼓舞,共産勢力極有可能沿朝鮮半島和印度支那大舉南下,從東西兩個方向在環太平洋反共圈上打開缺口,並對台灣在戰略上形成夾擊之勢。

    --可以預言,台灣本島安全暫時無虞,毛澤東不會首先選擇台灣為目標,更準確説“不敢”。海峽天塹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天然屏障,同時,在中美協防條約已經生效構成威懾的情勢之下,毛共若果貿然渡海攻臺,等同向美國宣戰。而以毛共那樣的海空劣勢去碰美國強大的海空戰力,無異自殺行為。

    --毛澤東狡詐精明,他如欲對我施以打擊,把金門和馬祖作目標區的可能性最大。兩外島靠離他們太近是原因之一,更因為美國至今不曾明確態度:在這兩座島嶼一旦遭致攻擊的情勢下,美國是否會挺身而出,對它們實施有效的保護。美國盟邦在此問題上的含混不清,將給毛共提供可乘之機。

    ......

    兒子條分縷析,縝密週詳。

    父親側耳靜聽,完全投入,他一邊字斟句酌地咀嚼兒子的分析,一邊調動所有的智慧思索著相應的對策。 聽到關鍵處, 他既像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詢問兒子:“美國人在金馬協防問題上始終態度暖昧,難覓真言,葫蘆裏究竟裝的什麼藥?”

     ※ ※ ※ ※ ※

    兒子稍事思考,答:“幾天前我曾與蔡斯將軍①晤談過,他並不直言要我方從金馬撤退,卻拐彎抹角提及金馬外島其實對於台灣安全並不重要,搞不好反會招惹一些無謂的麻煩。他還向我透露,美國即將在中東採取某種行動,希望外島上的部隊能夠保持克制,因為美國不想同時在世界的另一區域陷入泥淖。我一向認為:美利堅雖為盟邦,但同時又是一絕對實用自私幾近於偏狹之民族,其處置國際間事務方式並無固定標準和一貫原則,往往因時因人而異,甚至前後相悖自相矛盾。加之他們剛剛又在朝鮮領教過毛共的頑強兇悍,正所謂一回遭蛇咬,三年怕井繩呢……:

    父親“嗯”“嗯”地應允著,站起來,倒剪雙手,低著頭,在寬大的辦公室內來回踱步。

    兒子覺得是向父親大膽進諫的時候了。 但他多長了一個心眼,不照直説是自己的意見,而是拉來一些位高權重的長輩陪襯,他覺得,這樣做,被父親採納的把握可能更大。他開口:“總統,我已徵詢陳院長、何主任委員、俞部長、王總長、蔣主任、彭、梁、陳總司令等②黨國長輩、長官的意見,各位都以為,金馬乃台灣咽喉之地,斷然不可撤守。但在中東情勢尚不明朗、演化殊難定論之時,我們不妨在臺海稍加克制,不事張揚,軍事上取低姿態,此種戰略絕非示弱于共匪,而是一種韜光養晦之策,一可以化釋盟邦疑懼,二可避免給毛共以尋釁口實,以靜觀時變,尋覓良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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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蔡斯將軍:美軍援臺軍事顧問團團長。

    ②陳院長——台灣行政院長陳誠。何主任委員——戰略顧問委員會主任委員何應欽。俞部長——國防部長俞大維。王總長——參謀總長王叔銘。蔣主任——總政戰部主任蔣堅忍。彭司令——陸軍總司令彭孟緝。梁司令——海軍總司令梁序昭。陳司令——空軍總司令陳嘉尚。

    

    萬萬不曾料到, 父親突然照桌猛擊一掌:“婦人之見! 克制、克制,克制個屁!他美國人要我們去死,大家排隊去跳海麼!娘希匹,美國人有美國人的利益,我們有我們的權力。我們臥薪嘗膽這許多年,不就是準備要同共匪決一死戰的麼?這一仗遲早要打。想回大陸就得打。毛澤東不怕打,我也不怕!在台灣打,在澎湖打,在金門馬祖打,由他揀好了。金門這個地方,不但不能撤,還必須給我牢牢守住,美國人不幫忙要守,十萬兵都打光要守,台灣這裡,連我這個總統府不擺一兵一卒都派過去也要守!金門守不住,台灣早晚有一天也守不住的,翻一翻史書,讀一讀鄭成功、施瑯如何徵臺就知道的……”

    兒子怔怔站著,他對父親的勃然暴怒大惑不解。他知道自己的建議與父親的所想不一致,惹惱了父親,但尚不明瞭父親究竟是怎麼想的。雖然已從父親嘴裏喊出來的並不十分連貫的字裏行間,他直感到父親顯然有更為深謀遠慮的思考。他站起來:“總統,請給我時間,容我再議。”

    父親走過來,苦澀一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説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蔣副秘書長,不要忘記,台灣乃彈丸之地,只是我們中國國民黨的棲身之所。我們不怕敵人強大,就怕自己茍且偏安, 所以即便我此生做不成鄭成功了, 也希望你不要去做鄭克塽。”

    兒子略有所悟:父親忌聽諸如“克制”、“低姿態”、“韜光養晦”等等消極避戰之詞,即便使用這類詞的著眼點僅僅是就策略而言。父親在台灣海峽採取的戰略只此一種:攻勢戰略。

     ※ ※ ※ ※ ※

    父親畢竟是父親,幾十載戰火狼煙外交縱橫政壇風雲宦海浮沉,早已把他鍛造錘打得高深莫測成佛成仙。數不清的勝負榮辱辛酸苦辣大悲大喜乍起乍落,更使他弄權謀遊刃有餘用手腕爐火純青。相形之下,兒子確實還欠火候略遜一籌,思路合邏輯而顯淺直,謀劃應形勢而缺算度,“太子”地位雖已悄悄確立,但作為一個領袖繼任人,尚需繼續修煉。

     ※ ※ ※ ※ ※

    7月17日,台灣宣佈,三軍已處於“特別戒備狀態,”全體官兵停止一切休假。

    臺高級將領走馬燈似地巡視金門、馬祖地區。金、馬駐軍頻繁演習,福建沿海不斷遭到炮擊。

    美國在台灣的軍事顧問、外交官同臺方有關部門“整日整夜保持神秘接觸”,“每小時把有關中東形勢情況告訴國民黨”。美軍太平洋戰區同時進入緊急戰備狀態,第七艦隊航空母艦2,重巡洋艦2,驅逐艦8,活動於台灣東北60至100海裏處待機。另以航空母艦1至2,驅逐艦4至8,活動於台灣海峽以南海域及巴士海峽海域。美潛艇2至3,則隱匿于中國大陸浙東海域,監測中共海軍南下動向。第七艦隊司令比克利將軍在一次談話中透露:假如爆發戰爭,導彈艦隻將駛近亞洲大陸摧毀共産黨中國在旅大、青島及上海的潛艇基地。美海軍參謀長伯克將軍也並無顧忌地在公開場合談論:美國海軍正密切注視台灣地區局勢,隨時準備進行像在黎巴嫩那樣的登陸。

    蔣“總統”也于公眾場合曝光,顯得信心十足:我們有一切理由相信,我們收復大陸的努力將會成功。我認為這是完全做得到的,可行而現實的事情。

    ......

    “攻勢戰略”在行動。

    從中東颳起的強颱風,以閃電般速度光顧原本就不平靜的台灣海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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