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中海漩渦(8)

    7月31日,赫魯曉夫的圖-104座機抵降北京。

    赫氏在北京小住三天,秘密而來,公開而去,把原本已經高八度的中蘇友好二重奏又拔高了一個音階。

    8月4日,北京和莫斯科同時發表《毛澤東和赫魯曉夫會談公報》。很少有人仔細琢磨,兩位共産主義大國的領袖人物親切聚首晤談,為何新華社和塔斯社竟然沒有配發一二張他們握手或擁抱的新聞照?事實上,直至今天,人們也從未看到記錄這一頗具歷史性場面的照片。原因很簡單:毛澤東是在中南海游泳池畔穿著游泳褲頭歡迎和會見來自北方的老大哥的。赫氏大概亦察覺到西服革履與此時此地的氛圍太不諧調,趕忙更衣,換上與毛澤東一模一樣的游泳褲頭。二人雙雙入水,切磋泳術,別有情趣。一旁是否有攝影記者拍照無人考證,但我猜想,即便有人拍照了,也不便讓兩位領袖人物袒胸露臂、光著脊梁走上一貫嚴肅的黨報版面吧。

    毛澤東曾以此種方式接見赫魯曉夫是直至近年才予以披露 的,許多新聞媒體評述,這反映了毛澤東對於赫氏的輕蔑。更有甚者, 海外亦有評論認為“此舉乃毛的精心安排, 意在羞辱赫氏。”

    其實,以筆者愚見,種種臆測均係“以小人心度君子腹”。毛澤東處事待客,歷來大而化之隨便簡捷不大講究繁文縟節,而且一般他本人只講原則,不談具體,具體事由周恩來他們去談,此乃個人風格使然,本不足為怪。若一定要講“精心”、“有意”,最多是已有預見將在某些問題上同赫氏“談不攏”,與其雙方在會議大廳嚴肅對陣爭得面紅耳赤,不如採取一種輕鬆方式,既表明瞭己方的原則立場,又不致使對方過於尷尬下不來臺。如此而己。

    但中蘇早已歧見日深,也是真事。

    雙方裂隙源於1956年蘇共二十大赫魯曉夫那篇徹底否定史達林的秘密報告。毛澤東和他的同事們不能同意赫氏的論點,堅持應對史達林三七開,因為把史達林説得一無是處,只能醜化蘇共幾十年的歷史。 此事對毛澤東影響之深可從十年後他發動 “文革”看出,“文革”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挖出大大小小的“睡在我們身邊的赫魯曉夫式的危險人物”。另外,赫氏此時主張同美國和西方搞和平競賽、和平過渡,和平共處,也是毛澤東所深惡痛絕的。很好理解,此時中國剛同美國打完一仗,領土台灣又在美國武力的直接控制之下。雖然十三年之後,毛澤東依然是在中南海,同美國總統尼克松握手,以一種相當有利的佔位,在尼克松作出了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美國在台灣的軍事力量逐步減少直至全部撤出的承諾後,實現了同美國的緩和,開始了雙方關係正常化的進程。

    歷史的發展自有規律可循,而規律是在此一時彼一時,有時甚至截然相悖的場景中得以實現的,所以,我們的星球在按照預定的軌道運作時,才顯得多彩而有趣。

    毛澤東擅長一種泳姿奇特的側泳,他斜身側頭,兩手向著同一方向,一下又一下緩慢而有力地划水,從容間凸顯出超常的自信。赫魯曉夫則會一點點自由式,他的短而粗壯的四肢不是很和諧地重重拍擊水面,搞得小半個游泳池水花四濺,但他的遊速挺快,不一會,就能從此岸衝擊到彼岸。毛與赫相互饒有興味地欣賞著對方的泳姿,不時發出爽朗的大笑。

    都累了。在工作人員攙扶下,雙雙爬上岸來。裹上毛巾毯,斜靠在躺椅上,開始了他們介於正式與非正式之間的談話。

    沒有談史達林,也沒有談美國,但依然很不愉快。不知何故,中方從未公開這次談話詳細、準確的記錄,大致情況,僅散見於諸多回憶文章之中。倒是赫魯曉夫在其回憶錄中作了長篇追述。世界公認,《赫魯曉夫回憶錄》水分極大,謬誤百齣,但畢竟是我們迄今所能讀到的對中蘇交惡內情記敘較詳的一篇文字:

    我記得很清楚,1958年毛澤東是如何斷然拒絕了我們要求在軍事方面進行合作的努力的。根據這一協議,我們的飛機可以在中國的機場停留和加油。我們的遠端潛艇服役以後,需要在中國建立一個無線電臺,以便與我們的艦隊保持聯絡。順便説一句,在此以前,中國人已經提出要我們把潛艇的設計圖紙交給他們,並教會他們建造潛艇的技術。所以我們認為,提出讓我們在中國建立一個無線電臺是件合情合理的事。但是他們説不行。

    我説:“毛澤東同志,我們出錢給你們建立這個電臺。這個電臺屬於誰對我們無關緊要,我們不過是用它同我們的潛水艇保持無線電聯絡。我們甚至願意把這個電臺送給你們,但是希望這個電臺能儘快地建立起來。我們的艦隊現在正在太平洋活動,我們的主要基地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參崴)。毛澤東同志,我們能不能達成某種協議,讓我們的潛水艇在你的國家有個基地以便加油、修理、短期停泊,等等?”

    “最後再説一遍: 不行! 而且我不再想聽到有人提起這件事。”

    “毛澤東同志,大西洋公約組織國家在互相合作和供應方面並沒有什麼麻煩,但是我們這裡--竟連這樣簡單一件事情都不能達成協定。”

    “不能!”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動怒。為了合乎情理,我作了最後一次嘗試,我説:“假如你願意,你們的潛艇可以使用摩爾曼斯克作基地。”

    “不要!我們不想在摩爾曼斯克幹什麼,也不希望你們在我們這兒幹什麼。英國人和別的外國人已經在我們的國土上呆了很多年,我們再也不想讓任何人利用我們的國土來達到他們自己的目的。”他始終也沒有允許我們在中國建立潛水艇基地。

    赫魯曉夫的“不理解”是因為忘記了,毛澤東和他的同事們是完全徹底的愛國主義者。當共産主義者需要讀厚厚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書籍。當愛國主義者不需要,面對中國一百餘年被蹂躪的歷史,只要具備中國人的良知和血性就足夠了。絕不允許在中國的土地上再次出現外國軍事設施,這是毛澤東,也是所有中國人的意志和共識。

    1993年12月23日, 江澤民總書記在紀念毛澤東誕辰100週年大會上稱他是“偉大的民族英雄”。我以為,此一讚譽確比過去的什麼“導師”、“舵手”來得貼切,不論毛澤東晚年的失誤如何,他在維護國家統一、獨立、主權方面的堅定性、強硬性、一貫性確實是前無古人的。

    1958年,在最最需要蘇聯給以支援的時刻,敢對赫魯曉夫説:“不”,要具備絕大的勇氣。

      ※  ※  ※  ※  ※

    8月3日,《毛澤東和赫魯曉夫會談公報》發表,立即引起世人注目。明擺著,在國際局勢高度緊張、敏感時刻中蘇首腦聚首會談,最重要的議題自然是中東事件及其影響、趨向,以統一步調,協調策略。

    中國方面參加會談的有:國務院總理周恩來、國務院副總理兼國防部長彭德懷元帥、國務院副總理兼外交部長陳毅元帥、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王稼祥。蘇聯方面參加會談的有:國防部長馬利諾夫斯基元帥、蘇聯代理外交部長庫茲涅佐夫、蘇共中央委員波諾馬烈夫。

    由於雙方的國防部長均參加了會談,使雙方將進一步加強軍事合作的意向表現得十分突顯。

    《公報》給人的另一強烈印像是,雙方“空前團結”、“一致對外”,並且,已在某些問題上達成了“秘密協議”:

    “會談雙方在極其誠懇、親切的氣氛中,就目前國際形勢中迫切和重大的問題,進一步加強中蘇之間友好、同盟、互助關係的問題和為爭取和平解決國際問題、維護世界和平而進行共同奮鬥的問題進行了全面討論,並且取得了完全一致的意見。”

    “中蘇兩國嚴厲譴責美國和英國在中近東地區的粗暴侵略行為,堅決主張立即召開大國政府首腦會議討論中近東局勢,並且堅決要求美國和英國立即從黎巴嫩和約旦撤出他們的軍隊。”

    “雙方就目前國際形勢下兩國所面臨的在亞洲方面和歐洲方面的一系列重大問題充分地交換了意見,並且對於反侵略和維護和平所應採取的措施達成了完全一致的協議。”

    “……”

    赫魯曉夫儘管在北京的三天中對毛澤東老大不高興,還是竭力掩飾了雙方分歧, 與中方共同寫作了一篇水準很高的官樣文章,給世界留下一片迷霧。

    直到1993年8月, 台灣《青年報》發表的一篇題為“炮戰前夕,金馬已成舉世矚目焦點”的文章依然一口咬定,1958年赫氏北京之行,就是為密謀炮擊金門而來,毛澤東敢對金門下手,就是由於蘇聯的唆使和慫恿。

    

    毛澤東和蘇俄頭子在北平集會時,他們的如意算盤是:當時中東戰局已把美國攪得頭暈眼花,再也沒有精神注意到遠東了,此時如能拿下金門,六個月就可解放台灣,而打開了西進太平洋的大門。

    

    幾十年了,台灣堅持的就是這麼一個觀點。但只要認真閱讀《公報》就會知曉,其中不僅沒有提到台灣問題,甚至連“台灣”二字都未出現,這當然不是一種無意的疏忽。事實上,毛、赫晤談不快,中方根本就沒有向蘇方談及炮擊金門事,這使得二十天后金門落下炮彈,感到震驚和惱怒的,不光是台北和華盛頓,還有一個莫斯科。赫魯曉夫氣得大叫大嚷:這麼重大的事情,毛澤東竟連一個招呼也不打,這算什麼親如兄弟?!毛澤東自有他的道理:中國人解決自家事,為什麼要向你莫斯科打報告,非得得到你的批准?究竟中蘇會談對日後的炮擊金門是否産生了影響,毛澤東本人從未談及,而採訪中,許多老同志肯定認為:赫氏造訪北京,只能堅定了毛澤東要打這一仗的決心,你赫魯曉夫要同美國搞緩和,我偏要同美國搞一點點緊張,看你怎麼辦?炮擊金門的主題是懲罰台灣,警告美國;副題是在蘇聯面前顯示獨立性,表示決不同帝國主義妥協的決心。我以為,對歷史的複雜性理應如此理解。

    中蘇北京會談內裏與表像的不一致對打響後的炮戰,其影響亦是雙重並相當微妙的。

    艾森豪威爾對中蘇《公報》的措辭感到某種程度的憂慮並不奇怪,因為自朝鮮戰爭開始,預測一旦中美間發生大規模戰爭,蘇聯將在何種情況下以何種方式介入,已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重大戰略研究課題。儘管中情局早就得出結論,“在中國長江以南發生任何級別的戰爭都不會導致蘇俄的直接加入”,艾森豪威爾仍不能不審慎看待中蘇間“牢不可破的團結”,不能不認真做出種種假設,如:美國在台灣海峽使用武力,可能面臨同蘇聯直接對抗的風險;對中國使用原子彈,將促使中國從蘇聯獲得同類毀滅性武器;美軍在中國大陸南部大規模登陸,將導致蘇聯乘機從其歐洲領土大規模西進,等等。中央情報局未能及時幫助艾森豪威爾讀出中蘇《公報》在熱情洋溢的言辭下所掩飾的巨大分歧,迫使艾氏在採取任何行動前均須瞻前顧後,三思而後行。

    毛澤東同樣亦不可能隨心所欲,放開手腳地大幹。既知蘇聯的支援將極其有限,放大炮一響,理想的結局只能是既表達了懲誡的意志,又不可導致事態失控。蔣介石不難對付,但現在就同美國在台灣海峽打一場主要較量海空力量的大規模戰爭,老實講,實力不夠,時機也不成熟。

    亦真亦假,虛虛實實,嘴巴鐵硬,下手留神,很像京戲《三岔口》中的武打場面,雙方小心謹慎地揣摩試探著對方的出拳使刀,有時是虛晃一槍,有時是意在恫嚇,有時又是確確鑿鑿的殺手锏。國際鬥爭永遠都不是純軍事,免不了爾虞我詐,縱橫捭闔,能夠知己知彼,參透對手心態者將居上風。

    赫魯曉夫到北京來的真是時候,恰到火候,作為事業和聲威正處於巔峰狀態的全球超一流政治人物,來了即便啥也不談,就是爬爬長城當一回“好漢”,逛逛皇城拍照留念,或在昆明湖蕩舟沏一壺龍井品嘗中國滋味,或遛遛古城衚同與市民親切交談表演領袖風範,都將讓世界絞盡腦汁費一番猜測。台灣甚至瞎猜猜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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