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解放頭頂(6)

    毛澤東對彭德懷説:彭老總,你把那麼多飛機開到海邊去,我的老朋友會不高興哩,你這不是要打上人家的山門嘛。人家派出了哼哈二將來,你那先鋒,是關雲長還是魯提轄(魯智深)呀?

    彭德懷對劉亞樓説:劉司令,毛主席對空軍入閩能不能打好第一仗很關心……我還記得,長征的時候,你的紅二師一直打頭陣是打響了名聲的。空軍裏頭,也要搞上幾個“紅二師”。

    劉亞樓對聶鳳智説:老聶,我把空軍幾個最能打的部隊都交給你了,不打拉球倒,要打,就一定要給我敲下來!

    聶鳳智對師、團長們説:《水滸傳》裏有個李逵,三板斧解決問題。你們第一斧頭下去,就得見血,讓那邊吃不消、哇哇叫!

    空軍入閩,首戰,關係到能否立足、站穩腳跟,關係到軍心士氣、再戰信心,關係到空軍形象、臉皮面子。

    首戰,只能打好,不能打不好。誰砸鍋,誰負責——聶鳳智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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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8年7月29日, 閩粵內陸依然像個不願見人的傻小子,捂著那件用烏雲做就的肥碩外衣,把自己遮蓋包裹得嚴嚴實實。

    海岸線以外,大海卻是一位開朗的姑娘,她隨手把陰霾丟到天外,將薄霧織成的紗裝搭在肩頭,在旭日朝輝中隨風曼舞。

    一個對守方頗為有利的天候。

    汕頭機場, 林虎“加長的耳朵”(偵聽臺)和 “放大的眼睛”(雷達)全部打開,捕捉著彼岸任何一點微弱的異動。

    11時3分,熒光屏上閃現出一個跳動的亮點,接著又是一個、兩個,一共四個:F-84,敵機!

    終於等到了。指揮所內,林虎全神貫注在一面標圖板上,目光緊緊追隨那條曲曲彎彎、不斷向前移動著的藍線,腦子裏考慮著我機出航的時機。

    11時15分, F-84低空越過台灣海峽中線。林虎把拳頭向下輕輕一按,塔臺飛起三發綠色信號彈,四架米格17隆隆出動。

    帶隊長機大隊長趙德安,飛行員黃振洪、高長吉、張以林依次跟進。

    為迅速接敵,趙德安打破常規,命令在一百五十米高度編隊集結,于雲下低空左轉直飛戰區,看到雲縫再逐漸爬高。

    雷達熒屏上,顯示出兩組八個亮點接近著、靠攏著,拼組成一幅臺海上空頗具歷史意義的動態圖案。

    四對四,旗鼓相當,勢均力敵。

    戰後,趙德安才獲知自己的對手名叫劉景泉,少校,在國民黨空軍中有“空靶冠軍”之稱,曾代表台灣參加在菲律賓舉行的“飛行兄弟大會”,獲炸射最優成績,因作戰“勇猛”,擊毀大陸艦船而榮獲“克難英雄”,受蔣介石召見。一位技術超一流的“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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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軍,是國民黨三軍中的驕子,戰鬥飛行員,更是整個台灣的寵兒。當這些身著桔黃色緊身飛行服,梳著油光光的分頭,肌膚白皙,英俊瀟灑,風度翩翩,受過良好教育和嚴格訓練,會講英語又會跳舞,溫文機智的小夥子們一齣現在公眾場合,總會引起轟動的效應。加上他們常常深入“匪區”、“敵後”、執行特殊神秘使命的非凡經歷,更使他們的“英雄形象”套上光圈,成為社會各界尤其是純真少女們所崇拜鍾情的男子漢偶像。用阿飛哥們的大幅照片做雜誌封面,在台灣與影星、歌星、體育明星一樣叫座、好銷。空軍“雷虎”特技飛行隊的精湛表演,在台灣也早已成為百看不厭的保留節目。

    一本名叫《國共空戰秘史》的台灣出版物讚嘆這些“技藝高強”、“優異超群”的小夥子:

    民國四十一年六月(1952年) , 一部分成績特優的飛行員被保送入“美國空軍高級戰鬥學校”,接受高級作戰訓練。在第一次作戰演習中,我飛行員就以高度準確的射擊成績,壓倒了美國教官。這使得崇拜英雄的美國人大為佩服。“亞裏桑納”小姐的競選、電視節目紛紛邀請我空軍飛行員參加活動,以吸引選票、觀眾。

    四十三年四月(1954年),一個“美國空軍巡迴教育訪問小組”來到了台灣,他們一行四人:布萊賽爾少校、柏斯寇上尉、裏萊上尉、杜蓉中尉,一共打下三十多架“MIG-15"。他們説:“打米格就像掐死螞蟻一樣容易”。

    布萊賽爾少校等四人駕駛著四架“F-86F”,由美國本土出發,走遍了遠東的美國空軍基地,一到一個基地,他們就和飛行員們作實地的演練,飛上天,打遍遠東無敵手。

    因此,當他們在我方的空軍基地住了一禮拜,和我方才結業的新噴射機飛行員作作戰演習之前,他們都是相當有自信心的。

    但是,當經過幾次作戰演習之後,他們的看法大大不同了,在和冷培樹、 剛葆璞、劉紹芫、李玉球、馮德鏞、沈崇義、 路靖、王心一……這些以戰績出名的中國紅武士對決過之後,他們不得不甘拜下風了。冷培樹和布萊賽爾少校就從三萬英尺打到了二十英尺低空,布菜賽爾硬是不能擺脫冷培樹的追擊,只好搖擺了幾下機翼,承認“戰敗”。落地後,布萊賽爾猛拍著冷培樹的肩:“頂好!頂好!”

    如果你不戴有色眼鏡,應該承認,1958年,飛噴氣式飛機總平均每人774小時、其中60%完成了夜何複雜氣象訓練、 並具有在晝間組織中等機群活動能力的數百名國民黨空軍飛行員,若論文化技術、個人與整體水準,的確略勝大陸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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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一方早有準備,一方茫然不知,打擊便具有了使敵措手不及的突然性。

    “看見了,兩架!”11時11分,高長吉在右上方5000米處首先發現敵機,興奮報告。

    “是四架,不是兩架!”林虎在地面及時提醒空中注意,“你們周圍沒有其他情況,大膽攻擊!”

    戰鬥過程大致如此:

    高長吉、張以林首先咬住敵僚機組(3、4號機),敵長機組(1、2號機)立即右轉,意欲迂迴包抄。張以林處於敵機內側,發射炮彈進行攔阻,迫敵1號機停止右轉而改為左轉,敵2號機隨其後,正好給高長吉提供了良好的射擊角度,他收縮瞄準光環, 待裏面投影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撤按炮鍵,一個點射,敵2號機翻身落馬。

    同時,在高長吉上方的張以林,也蹬舵、推頭,咬住了敵1號機劉景泉。劉急劇下滑擺脫。張以林從高度2000米追到200米,距劉景泉150米處開炮,眼見將敵機左機翼斬掉一塊。負傷敵機勉強飛到馬公附近,因再無法操縱,劉景泉跳傘棄機。我情報部門獲悉:劉右腿中彈,左手受傷,頭擦傷,腰扭傷,但仍清醒。被台灣漁船大元二號救起,再由運輸機直送台南空軍醫院搶救。劉恨恨説:這次被打主要是發現敵機慢了。他們速度太快。

    另一方向, 趙德安也抓住了敵3號機,連續開炮三次,敵機背部中彈,現出朵朵火花。負傷的F-84無力還手,搖搖晃晃向東南方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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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灣方面,歷來對大陸空軍飛行員是很有一些看不大起的,就像當年蔣先生親手栽培的黃埔生瞧不上毛先生從山溝溝里拉出來的紅軍遊擊隊一樣。在他們眼中,這些頂多讀過高小,不少連斗大的字也認不下幾個的農家子弟湊合著把一架現代化的機器弄上天去已經屬於奇跡,他們還真想在空中進行戰鬥?不可思議。

    《國共空戰秘史》寫道:

    “MIG-15”飛行員程度只有初中畢業,文化水準很低,在佳木斯航校只受過蘇聯顧問的三個月短期速成突擊訓練,但是,“成份”卻很好,都是工農分子,又紅又專,體格頗為強壯,後來遷到北京之後,招收飛行生的第一個標準還是看出身成份、政治立場,其次才是是否具有空勤體格、文化水準、科學知識,技術並不十分要求,會飛就行了。

    《國共空戰秘史》大概沒想到,“七·二九”空戰中,大陸四名飛行員中有三位——趙德安、高長吉、張以林,就是被它幾筆素描就勾勒出大致輪廓的“工農分子”,而恰恰是這三位分別擊落擊傷了台灣的飛機。黃振洪入伍前是武漢市的高中生,在那個時代,屬於“小知識分子”範疇,很可惜,他雖同樣勇猛,擔任掩護功不可沒,卻偏偏是他未能捕捉到戰機。

    於是乎,1958年的“三比○”,其意義不僅僅是大陸打敗了台灣,共産黨打敗了國民黨,劉亞樓打敗了陳嘉尚(國民黨空軍司令),而且是“大老粗”打敗了“大秀才”,“土包子”打敗了“高材生”。於是乎,“三比○”曾一度成為林彪“人的因素第一”的最有力的佐證。

    “人的因素第一”于“文革”間開始走火入魔,空軍招飛由查祖宗三代發展至查祖宗五代、八代。八竿子打不著聽都沒聽説過的親戚中只要有一個略沾點“四類分子”的邊,立刻刷掉。而只要根正苗壯,文化越低越是寶。我那時所在的連隊高中生佔一半,開始都覺自己有戲,最後一個也沒挑上,偏偏選中一個殺豬修鞋是把好手、而“老三篇”卻磕磕巴巴念不下來的進航校“飛戰鬥”。臨走那一天,看他披紅戴花咧嘴笑,我著實替他捏把汗。直到了解放西沙,在全空軍挑人竟湊不全一個大隊的“全天候”, 人們才恍然大悟,才撥亂反正,才有了今天這樣一支齊刷刷文化水全在大專以上的“飛行軍”。

    “過猶不及”, 古人早已道出了事物運作中的一般規律。《國共空戰秘史》走極端,台灣不以“三比○”敗北才見鬼。但如果沿著“三比○”的經驗走向另一個極端,也同樣會走到荒謬的岸邊。

    還是我們的英雄最懂辯證法,趙德安老人對我説:我們這些人能學飛,那是歷史的需要時代的産物,當時不從我們這些人中選飛到哪去選?而我們從飛上天到打下敵機,其中付出了超出常人多少倍的汗水和辛勞,誰又知道?台灣看不起我們,輕視我們,所以他要吃虧,非輸不可。但是,歷史經驗不能機械照搬,現在我們選飛如果不重視文化程度,那就大錯特錯了,一支現代化的空軍沒有較高的文化素質墊底,基礎最終不會牢固的。

    “三比○”不僅僅是一段空戰史上的佳話,而且是關於戰勝之道和戰鬥力構成的深刻哲理,故白雲美妙,它亦美妙,藍天永恒,它亦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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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鬥全過程總共六分鐘,短促得就像一曲軍營裏催人晨起的起床號。四架F-84毫無還手之力未能找到機會發射一發炮彈,足以説明戰鬥並不怎麼激烈、殘酷,顯現出的是行雲流水般的乾脆利索與簡潔明快。11時28分,趙德安率隊返航著陸,機械師清點,他們的全部“損失”:耗油5340立特,打出去37彈39發,23彈115 發。

    四位有功之臣不是自己走下舷梯的,而是被蜂擁而至的地勤拉下來、拽下來的。人們把他們舉過頭頂,拋向空中,接住、再拋,一片“噢”“噢”的歡呼聲將機場上的熱烈情緒推至高潮。

    首戰,出奇制勝,大獲全勝。《解放軍報》于頭版發表評論《狠打空中強盜》,一句“我空軍參戰人員這樣英勇頑強地打擊敵人,值得表揚”,將大陸軍方高層的欣喜之情,盡寓其中了。據説,毛澤東説“很好”。彭德懷説“望再創佳績”。劉亞樓説“總結經驗,再接再厲”。而聶鳳智給林虎的指示是“今天晚上趙德安那個大隊可以喝點酒”。據説,一向嗜煙如命而從不貪杯的聶鳳智這天晚飯也叫人給斟上一小盅。警衛員剛要倒茅臺,他説:“不,來點福建的蜜沉沉,那個酒不光甜哪,而且後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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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戰結束僅一小時,國民黨軍參謀總長王叔銘上將辦公室告知“國防部”新聞署:“立即通知台北各國外新聞記者和報館,對這件事馬上主動公佈,越快越好,不能等共匪廣播,有個原則要講明,是敵人率先向我們挑釁的。”並強調:“這是上面的意思。”新聞署明白,“上面”,總統也。於是一反常態,台北“中央社”以比北京同行“新華社”還要快捷的動作,搶先播發了關於台灣的失利:

    據空軍總部宣佈: 我F-84型雷霆機四架29日中午十一時十三分前後在台灣海峽南部上空執行一次例行巡邏任務時,突遭由大陸飛來的米格-17型機四架攻擊,我機一架當即被擊落,飛行員任祖謀中尉跳傘落海,另一架飛機受傷後飛行員劉景泉少校仍圖將飛機飛回基地,但飛抵馬公附近時因機身損壞過甚無法維持飛行,乃棄機跳傘旋被附近漁船安全救起,截至下午三時止我空軍已派出飛機兩批前往任祖謀中尉墜海處搜尋營救。

    一向對“敗績” 遮遮掩掩的“中央社” 此番對敗績講了真話,使得海峽兩岸空前絕後唯一一回對戰況報道達成了一致,未給歷史留下扯不清的懸念和爭執。究竟何故?

    合眾國際社道出了謎底:

    超音速的共産黨米格17型飛機昨天在台灣海峽上空進行的一次使國民黨人透不過氣來的一邊倒的二比○戰鬥中,擊落兩架國民黨的F-84雷電噴氣機。

    消息靈通人士今天説,國民黨中國可能將向美國提出緊急要求,要它供給最新式的F-100超級佩刀式噴氣戰鬥機來對付佔優勢的共産黨中國空軍。他們曾一再要求美國給予更好的飛機,但是到現在為止都被拒絕了。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掉兩架老式F-84不算啥,只要能換回大批最新式的F-100。 如此邏輯確實挺有意思, 我想起了電影《武訓傳》中的武訓,對圍觀眾人拍胸脯道:來,打一拳一個錢, 踢一腳兩個錢。有人施賞,挨打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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