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解放頭頂(4)

    7月18日夜,南京軍區空軍司令員聶鳳智中將剛剛進入夢境,即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拿起聽筒,耳邊傳來劉亞樓的福建普通話:“老聶,主席今晚發話了。”霎時,聶鳳智睡意全消,順手拿起一支鉛筆,邊聽邊做記錄。

    形勢、任務交待完畢,劉亞樓説:“老聶,軍委已決定,組建福空,要你去當司令官。你不要到北京來,立刻到福建去,你的委任狀隨後就到,把戰前各項準備工作全面抓起來。切切注意,一要迅速組織強有力的指揮機構。二要使用戰鬥力強、有實戰經驗的部隊,力爭打好第一仗。三要健全各機場的保障機構。四要採取逐步推進方式完成空轉机場,隱蔽好我戰略意圖。”

    19日淩晨,聶鳳智已站在福建晉江羅裳山簡陋的空軍指揮所以新職務下達第一道緊急備戰令。這一歷史性畫面標誌著,半年前擬就的空軍入閩作戰預案,即將由白紙上的黑色鉛字變成白雲間的銀燕展翅,爭奪閩海制空權的好戲終於拉啟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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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六十年代,空軍中便有“北劉南聶”的説法,其實,劉、聶是上下級,一般是不宜相提並論的,人們如是説,表明瞭對兩位陸軍出身的空軍將領的信賴和尊敬,同時,也飽含了對一南一北兩位將軍猶如紅花綠葉般交相輝映配合默契的讚譽。

    無巧不成書,聶鳳智周歲那年,父母給他取名時,偏偏用了一個“鳳”字,幾十年後,聶鳳智曾半開玩笑地説過:我這個人屬鳥,命中註定要同天空結下不解之緣的。

    然而,長久以來,他並不是天際翱翔飛舞的“彩鳳”,分明是林莽中威風八面的“猛虎”。

    聶鳳智,陳毅三野中公認的一員虎將,一位軍史專家評論道:在我軍一些重大戰役,如著名的萊蕪、孟良崮、濟南、淮海、渡江、上海戰役中,差不多都有聶鳳智的精彩表演,雖然他不是主角、統帥人物。聞名全國的“濟南第一團”、“十人橋”、“渡江第一班” 和人們所熟悉的文學作品《渡江偵察記》、 《戰上海》,都記敘著聶鳳智的九縱在華東戰場上縱馬馳奔、創造的一個又一個勝績。

    聶鳳智第一次見到飛機是在1932年。湖北孝感縣的一個草坪上,停著中國工農紅軍繳獲的第一架國民黨飛機。一群年輕的紅軍士兵圍著它指手劃腳, 觀看新奇。 其中一位矮個、精瘦的小鬼,張大嘴巴,瞪著眼珠,好奇地想:這球怪物是怎麼飛上天的呢?他當然不曾想到,20年後,自己竟當上了指揮好幾百個“怪物”的司令官。

    1952年,聶鳳智奉調北上,任中朝聯合空軍司令員。老虎如果生出翅膀來,飛上天去的將是一隻帶著鋼牙利爪的“鳳”。

    朝鮮空戰,無論飛機數量、裝備品質和技術水準,聶鳳智都明顯處於下風。美國空軍擁有一大批參加過二次大戰、實戰經驗相當豐富的王牌飛行員,號稱“空中霸主”。聶鳳智麾下,儘是一些初出茅廬,在戰鬥機上只飛過幾十上百個小時的楞小子。開始,很多人私下裏認為,雙方實力懸殊,這個仗不好打。不好打也得打,聶鳳智不辱使命,在實戰中摸索研究,總結出一套獨特的戰法,終於扭轉了被美國空軍鎮頭欺淩的局面,把空中戰場從鴨綠江畔推移到清川江一線,形成令美國空軍也望而生畏不敢妄入在世界空戰史上知名度甚高的“米格走廊”,美國空軍參謀長不得不承認:共産黨中國幾乎一夜之間變成了世界主要的空軍強國之一。

    從朝鮮戰場回來,他的經歷中又多了一份他人尚無的殊榮:我軍鮮有的既指揮過地面戰役又指揮過現代軍種作戰的將軍。

    經驗,是財富也是優勢。1958年空軍入閩參戰,司令官非聶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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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聶鳳智在羅裳山一塊狹小的平地上召集自己剛剛組成的指揮機構,進行簡短的戰前動員。給人們留下最深印象的兩句話是:若要戰勝敵人,我們必須贏得時間。若要贏得時間,我們必須戰勝自己。

    他指的是在惡劣的天候、艱苦的工作生活環境裏,所有人都必須咬緊牙關,連續奮戰,滿負荷、超負荷、超超負荷運轉,在軍委、空軍規定的時間內,完成一切戰鬥準備。

    並不高大的他偉岸地立在高處大聲説道:我的要求很簡單,你是一台100千瓦的發電機,必須給我發出300千瓦的電能來!

    頃刻間,天降暴雨。他不動,繼續他的講話。他的隊伍也不動,一片草綠色和整個羅裳山融為一體。

    遠山雲濃處,有悶雷隆隆作響,在溝壑峰谷間迴旋震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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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下打聽當年蹲過羅裳山指揮所的“老坑道”,於是,我在福州空八軍司令部見到了楊國華。1958年,楊老任福空指揮所雷達參謀,退休前最後職務為空八軍作戰處長。他退也不休,從未閒著,被部隊返聘為調研員,專攻中國空軍發展史。研究自己親身經歷過的事情格外親切有興趣的緣故吧,如今,他已是五十年代臺海空戰問題的專家。初次相識,看他斯斯文文地引經據典縱論歷史,不覺得他曾是一位軍人,而更像一位教授。

    1958年空軍入閩,和炮擊金門是一回事,也是兩回事。空軍入閩是1957年底主席、中央就定了的事,只剩下一個時機問題。當然,如果沒有朝鮮戰爭,空軍早就入閩了。1958年發生中東事件,促成了空軍即刻入閩,緊密配合炮擊金門。

    在福建原來有個空一軍,是由防空一軍歸建過來的,只管高炮、雷達、探照燈和機場修建。 1954-1958年間, 先後建成福州、漳州、連城、龍田、晉江、惠安、崇安七個機場,但是沒有擺飛機。空一軍是“空”一軍,徒有虛名。

    1958年7月19日, 接到命令,由南空機關一部、浙江空五軍大部、福建空一軍全部,組建福空,聶鳳智任司令員。要求幾天內必須完成空戰準備,確實十萬火急,火燒眉毛。

    福空指揮所設在晉江羅裳山的掘開式坑道裏,64平米大的一個地洞,硬塞進去作訓、通信、標圖、電臺各類參謀人員一百多人,天氣悶熱潮濕,加上通風又不好,人待在裏邊臭氣熏天,剛進去,撲面嗆鼻的汗臭真能讓你窒息,把人衝個斤斗。聶鳳智也在裏邊辦公,他每天半夜三點進去,中華牌香煙一叼,開始工作,除去吃飯、方便,不出洞,一直幹到日頭落山,才出去瞇一覺。

    將指揮所建在羅裳山是因為那個地方比較適中,前面就是晉江機場,靠漳州、惠安機場也較近,通信聯絡、指揮作戰都便利。但生活條件就相當艱苦啦,根本就沒有營房,只有聶鳳智有一個幾平米的小土房休息、吃飯,其他人全住帳篷。帳篷四面透風,漏雨、揚沙、蚊蟲咬,人就在裏邊吃飯睡覺,毫無辦法。帳篷搭在一片桂圓林中,那年桂圓大豐收,果大水足,甘甜如蜜,一嘟嚕一嘟嚕吊在頭頂,伸手可觸,晚上散發出陣陣誘人的清香,弄得人一天到晚嘴裏頭老在分泌唾液。恕我坦言,我們不少人意志“薄弱”,沒有做到像當年駐錦州的部隊那樣,用堅強的紀律性抵禦住摘食老百姓蘋果的慾望,所以四下無人時,扯下幾個桂圓嘗鮮的事時有發生。慚愧。

    其實,我們的意志還是相當不錯的,條件那樣艱苦,沒有人發牢騷、講怪話,哪有什麼上下班時間啊,所有人都是使出渾身最大勁拼命幹,分秒必爭,先同時間打一仗。同時,也充分做好了敵機轟炸羅裳山、為國犧牲光榮的準備。管理處除了管大家的吃喝拉撒,還有一項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到處買白布買棺材。我們都同處長開玩笑:你們想得真週到,如果輪上我享用了,那就提前謝謝啦。

    總之,當時非常苦,非常亂,事情千頭萬緒,備戰繁重如山,打仗就是這樣的了。好在我們有一個出類拔萃的司令官。空軍是個新軍種,建國後打大仗,打惡仗,主要在朝鮮,基本是聶鳳智指揮,所以他實戰經驗很豐富。聶這個人平時無架子,可以拉呱,喜歡吹牛講故事打籃球。 但到指揮所那就是絕對權威, 大將風度,講話聲如洪鐘,很有鼓動性,下面鴉雀無聲,沒有人敢亂吭氣。他一到任立即工作,親自部署,抓得具體週密,魄力大,決心相當果斷。空戰決定勝負就是那麼幾秒零點幾秒的事,指揮就怕粘粘糊糊三腳踢不出個屁來猶豫不決。這個人打了一輩子仗,很有頭腦和謀略,仗怎樣打目標非常明確。在空軍,他唯一怕的人恐怕就是劉亞樓。我觀察,劉亞樓逮到別人吼一通,一般對聶還比較客氣,有理讓三分。實在話,從陸軍出來又真正懂空軍的,一個劉,一個聶。聶的缺點也是作風不甚民主,霸道一些,大小事一個人拍板講了算。劉亞樓言傳身教嘛,沒治。

    時間,就像一條歹毒的長鞭,每時每刻都在拍打快要被抽光榨幹了精力、體力的人們。暴雨,則充當了困難最兇惡的幫手,説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橫在你的面前給早已疲憊不堪的人們再添加一份艱辛。而曾經自以為十分完美自鳴得意的各項計劃在千軍萬馬的調動之中又往往漏洞百齣,顯出蒼白無力的樣子,使得空軍入閩的戰略行動從一開始就伴隨著種種混亂的場面。

    到處在喊、在叫、在吵、在罵,問題,像雪片,撲頭蓋臉飛向羅裳山。

    連城的雷達陣地,因事先未經圖上作業和週密勘察,以致費了吃奶的勁兒把設備搬至山頂, 才發現該地仰角均在5°以上根本不能架設。氣得雷達兵們揪住工程師的衣領恨不能飽煽一頓耳光。

    下發通信鋪設方案,卻缺少配套之實地勘測資料。使得通信兵像沒有佐料的大廚師手捧著功能表而無法下勺。

    福州場站油料裝卸手續不嚴,發生油料混合事故,18噸航油統統報廢。追查下來,各級推諉,竟無一人挺身而出堵槍眼,拍胸脯説“要撤撤我”。

    受領任務單位未經精確計算即申請車輛,常常運輸車裝不滿, 運油車卸不凈,空車返回利用率極低,僅角尾一地因調度不當跑空車129台次,使極為寶貴的兩萬多車公里化作噴油管排出的陣陣油屁而白白損耗。

    漳州場站下死命令,要當地五天之內備齊一萬立方沙石,逼得地方政府把基建和防汛石料統統控制起來。日後任務變化,並不需要那麼多,也不及時通知地方,惱得漳州父母官們指著站長鼻尖罵:他媽的,以後除了大糞要多少供多少,其他一顆雞蛋一粒谷,也別想從我這裡拿到手!

    ……

    每天,參謀、助理們戰戰兢兢把一份份“問題報告”呈遞上去,伸著腦殼,靜等脾氣火暴的司令官雷霆震怒。誰知,聶鳳智往往只看個標題,就順手甩在一旁,至多批上一句:“××長、××部門閱處”,再不過問。那些天中,一向“軍閥”的他竟鮮有橫眉厲目大聲斥責,倒是經常能從完成任務的報告上看到他“很好,應予表彰”的旁批。事後,有膽大者向他提出這一“反常現象”,將軍莞爾一笑道:空軍入閩,大搬家,沒有問題才碰見鬼哩。如果我什麼都管,等於什麼也不管,你想用一隻手同時按住一堆跳蚤是不可能的嘛。該誰管的事就由誰去管好,我只管大事:一個整體工作的進度, 一個飛行部隊進駐的隱秘性。 下面很辛苦,只要盡了心盡了力,有點小問題也不用大驚小怪。不是不要批評,更多的應該是表揚,給部隊常鼓氣,勁可鼓而不可泄嘛。當主管的,有時就得搞點“無為而治”。

    聶鳳智的“無為”,畢竟達到了“大治”。在劉亞樓限定的時間內,他首先完成了能打的準備。 7月26日,毛澤東給彭德懷的信雖暫時延遲了戰役發起時間,聶鳳智的“發電機組”仍在按照他的指令超負荷運轉。二十天后,他不無幾分自豪地向劉亞樓報告:

     通信,共開設和擴建了12個指揮所的通信樞紐部,構通長途電路35處,增設無線電臺127部、 導航臺站48個,架設永備線路298公里,被復線834公里;雷達,架設了11部引導雷達和14部警戒雷達,雷達團由2個擴建為3個,已迅速構成了全區高、中、低對空警戒與引導網; 後勤,運送各種油料22109噸,彈藥1722 噸,副油箱1604副,其他物資20163噸。……

    今天,當我們讀著這些索然無味的枯燥數字時,是很難想像它們包含了多麼巨大的付出。就説那支由404台運輸車和534台運油車組成的龐大車隊吧,二十天中無營房住宿,無熱飯菜湯,睏倦了,停下來用涼水洗把臉,饑渴了,啃一口硬饃喝一口稻田水;狂風驟雨,寧肯自己光膀子,脫下軍衣蓋住引擎蓋,以免發動機受潮;烈日暴曬,因修車而中暑暈倒,急救後跳進駕駛樓繼續發動;多少人跑肚拉稀,多少人感冒發燒,竟沒有一台車停駛。戰爭古來如此,有什麼樣的司令,就會有什麼樣的士兵。

    自然,最令聶鳳智感到振奮和欣慰的還是,他已把航空兵6個師部17個團採取打遊擊的方式先後進駐了福建地區7個機場。 和二十天前相比,他已不是僅有“七八個人十幾條槍”的光桿司令, 而是手握520架作戰飛機擁有強大武備的堂堂統帥了。 他充滿信心地期待著,同當面的國民黨空軍弟兄們乃至背後的美國空軍同行們,在台灣海峽擂鼓對陣,一決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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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13日, 把自己金貴得像個羞于見人的新娘的太陽,終於扭扭捏捏從雲縫間探出半個身子來,霎時間,青山滴翠,萬木蔥蘢。清晨,霧氣淡淡化去,海濤隱約入耳,鷗鳥漫空競翔。聶鳳智信步走出坑洞口,深呼吸,美美吐出一口濁氣,用手搭個涼篷,登高遠眺。天無際涯,灰黑狹長的金門島若隱若現。凝望良久,燦然微笑。

    習慣性地摸出一根香煙來,中華牌,劃火點燃,只輕輕吸一下,便引發猛烈不止的咳嗽。

    保健醫生急步向前,一把奪下:首長,千萬別抽了,損害健康呀!

    聶鳳智朗朗大笑:請高抬貴手。如果你不想讓我聶某在羅裳山演一齣走麥城,就閉起眼睛假裝看不見。打完了空戰,我保證絕對服從你的命令。

    從衣袋內又摸出一根來。

    醫生無奈地搖頭。

    炮戰期間,聶鳳智的香煙損耗量由每天一盒上升至每天兩盒, 最多時三盒。他曾玩笑説:北京的指示是精神支柱,口袋裏的香煙是物質基礎,少這兩樣東西,這個仗他打不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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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最終死於吸煙,過量地吸煙。晚年住院,醫院確診為肺癌。我認定,羅裳山的日日夜夜讓他折了壽。

    聶鳳智坦然處之,給所在黨小組寫了一封信,談及生死:紅軍時期,同我一起報名參軍的幾十名夥伴,大多都為革命捐軀。打濟南,我們九縱陣亡1377人,“濟南第一團”十幾個連隊僅剩三個連的兵力……那麼多先烈先我而去,我這條命又何足惜。老首長張愛萍前往探視,他輕鬆説道:“沒什麼,癌症!”張愛萍驚嘆:“老聶這個人死不了,他的精神好得很。”

    自然法則無可抗拒,1992年4月3日,聶鳳智與世長辭。臨走前的病痛雖然難忍,但他的臉上卻始終滯留著樂觀的微笑,直至最後一刻。

    了解者説: 這是相容天真與成熟的神態。 亦是視勝負如常事,置生死於度外的大將風度。更是靈魂在戰火煉獄中昇華,進入了笑瞰人生的境界。

    據傳,他死後,羅裳山的士兵們自發地祭奠他,在他的遺像前擺上採摘的鮮花和兩盒煙,中華牌香煙。

    1993年, 我去羅裳山, 也要陪同幫我去買香煙。買不到中華牌,拿回來兩盒“萬寶路”,並説:這個比“中華”更高檔。我吼:你瞎搞,要知道,羅裳山這個地方,見不得美國貨!又換回兩盒“紅塔山”,好歹中國貨。

    在“坑洞”故址, 我敬重地擺上一枝松枝和紅塔山。 我祈望,將軍在天有知,仍能欣然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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