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解放頭頂(3)

    1958年7月18日深夜, 北京西郊機場的跑道燈徹夜通明,一架又一架來自各地的運輸機頻繁降落。神色凝重嚴峻的軍區空軍司令和軍、師長們匆匆步下舷梯,拉載他們的小轎車急速行駛。與以往不同,沒有一輛開往北京前門打磨場空軍招待所,全部徑直開到公主墳空軍司令部。多日不見的主官們用力拉拉手,沒有寒喧和笑語,人們竊竊議論的主題只有一個:就要真乾大幹了!

    黎明,蓬勃的旭日將一片光彩拋向世界,劉亞樓肩膀上的三顆將星耀目生輝。

    司令員蒞臨,將校們砰然起立。

    劉亞樓舒展雙臂,做一個示意大家落座的動作。好怪,他一向緊繃的眉心和嘴角此刻竟溢出一絲關攏不住的笑意。

    養兵幹日,用兵一時。打了一輩子仗,打了一輩子惡仗與勝仗的將軍在歇手多日之後又撈到了仗打,焉能不開懷一笑?

    但他的笑從不使人感覺鬆弛,永遠透著一股令任何一位部屬都不敢懈怠不敢拂逆的威風和莊嚴。

    他的帶有濃重福建腔的普通話一個字、一個字從嘴裏彈射出去,敲打著空軍作戰室的墻壁,嗡嗡作響。

    “同志們,要打仗了!”

    開門見山。拐彎抹角不是他的習慣。

    “美國人、英國人最近在中東惹禍,毛主席、黨中央決定,支援阿拉伯,炮打金門。我們空軍要立即進入福建。”

    “總的作戰指導原則,還是毛主席講的,在戰略上以少勝多,在戰術上以多勝少,達到消滅敵人、保存自己。”

    “將同國民黨空軍交手是肯定的。還必須充分準備同美國人較量。美國人也不是三頭六臂嘛,在朝鮮我們掂量過他的斤兩。老飛行們應該擺擺龍門陣,研究打國民黨、打美國佬的戰法,要讓新飛行員樹立敢打必勝的信念。”

    最後,他大聲發問:

    “打贏這一仗,大家有沒有信心!”

    回答異口同聲:

    “有!”

    很像大戰前夕,一位英姿勃發的連長于隊前訓話,進行極富鼓動性號召性的動員。

     ※ ※ ※ ※ ※

    劉亞樓並非天生就有做空軍上將的才學。1929年,這位鐵匠的兒子在閩西參加武平暴動時,第一次打仗,身邊戰友腦袋開了花,白色的腦漿和殷紅的鮮血濺在他的臉上身上,也曾嚇得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動起了開小差的念頭。他後來回憶,是從小在饑寒交迫中長大,一股內在的強烈的革命願望和熱情支援他硬著頭皮幹下去。那時,古田會議還未召開,紅軍的訓練方式與舊軍隊相差無幾,拔正步,班長不喊“立定”的密碼,即使前方是懸崖峭壁也得閉著眼往前邁腿。吃飯規定5分鐘,飯前立正站好,一聲哨響,立即端起分好飯的茶缸狼吞虎咽,時間到,又一聲哨音立即停止,班長喊“一、二、三”,所有人必須將手中的茶缸舉過頭頂,再倒扣過來,吃不完者,稀粥菜場就會澆到頭上,直灌到脖頸。下大雨,偏偏在雨中點名,20分鐘時間一分不少,解散後,誰有一句牢騷,全隊立即二次點名,又是一個20分鐘。北方兵笑他的福建話,他立即改學普通話。江西兵笑他不敢吃辣椒,他強忍著鼻涕眼淚嚼辣椒,幾天后,竟比江西老表還能吃。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殘忍的訓練加上殘酷的戰爭,劉亞樓像一個在重錘夯砸下的鋼坯,迅速由一個二二楞楞的毛小子鍛鍊成剛強標準的革命軍人,養成了以嚴格頑強著稱並貫徹于一生的潑辣作風。

    由於作戰勇猛聰明好學,短短三年,他由連、營、團長而師長,年僅21,腳上穿著2斤重的草鞋,肩膀頭已壓上千斤的重擔,軍事才幹如翠竹拔節般與日俱長,如豪雨瓢潑般瀟灑傾泄。長征路上,他的紅二師充任全軍的開路先鋒。鐵流二萬五千里,這支“槍頭”硬不硬,銳不銳,作用非同。劉亞樓不負眾望,從江西打到陜北,突破五道封鎖,渡烏江,下遵義,翻雪山,過草地,攻陷臘子口,會戰直羅鎮,一路斬關奪隘橫掃披靡,23歲的年輕師長,用一連串的勝利,奠定了在這支革命軍中“能徵”“善打”的聲威。

     ※ ※ ※ ※ ※

    七月十九日上午十時,劉亞樓簽發了作戰命令。

    

    兵力部署:

    一、殲擊航空兵:

    1.調第一師師部率第一、三兩個團進駐連城、新城機場,以師部率第一團駐連城,第三團駐新城,接替第九師防務。

    2.第十八師師部率一個團進駐汕頭機場,該師其餘部隊調駐惠陽機場。

    3.調第三師師部率第七、九兩個團進駐廣州之沙堤、白雲二個機場。

    4.第九師集中于長沙機場。

    二、轟炸航空兵:

    1.調第八師一個團進駐樟樹機場。

    2.獨四團八個機組隨時準備進駐樟樹機場遂行戰鬥任務。

    3.第八師(含四團)進駐後,第二十四師有掩護樟樹基地及保證轟炸部隊安全起落的警戒任務。

    

    十年前,1949年1月14日也是上午10時,劉亞樓輝煌的軍事生涯達至巔峰。他擔任攻取天津的總指揮,下達了總攻令。

    此時此刻,我軍士氣高揚,蔣軍窮途末路,換上任何一個總指揮,摘取天津都如探囊取物。而劉亞樓創造的奇跡是全殲守敵十一萬僅用了十九個小時,以鐵杵搗卵般的威猛展示了我軍的成長和強大,以有名的“天津方式”促成和換取了一個更為有名的“北平方式”,對全中國的戰局發展産生了舉足輕重的影響。毛澤東對此大加讚賞,大為嘉勉。

    毛澤東召他進京:劉亞樓,你打得不錯,要你從陸地上天,組建我們自己的空軍怎麼樣?

    沒有思付,回答只有一字:幹!

    這一年,他年紀剛好38。一個按照今天的説法大吉大利肯定要“發”的數字。

    今天,我們不無惜憾地回首往昔,這位新中國第一任空軍司令員已經故去了整整三十個年頭。

    時間無情亦有情,三十載光陰,世界會把庸碌之輩洗刷遺忘得乾乾淨淨,人們驚奇地發現,劉亞樓的影響和魅力仍無時無刻有形無形地在整個空軍存在延續著。他留給空軍後繼者們的遺産,不僅僅是一份相當不錯的戰績,還有一種敢拼敢打爭強爭先的精神和嚴格嚴謹精益求精的作風。

    三生有幸,我曾在空軍某部服過役,我聽過有人罵劉亞樓,也聽過有人讚劉亞樓,而且罵與讚的往往就是同一個人,罵他嚴厲得像一把刀子,讚他魄力像高山大海,先罵後讚,詛咒中流露的競全是對他的欽佩,而且,罵著罵著,嘴邊便溜出一句口頭禪:這他媽可是劉亞樓立的規矩!那神聖而不敢亂動毫釐的口吻令人難忘。

    陶鑄曾用“煉成鐵翼摧強敵”、“豪情才氣兩幹雲”的詩句讚頌劉亞樓。我亦以為,一個能在祖國藍天白雲之間樓下鮮明個性和深深印跡的人,當與藍天白雲一般久長永恒。

    

    指揮組織:

    將第一、第五兩個軍部合併組成福建地區統一的空軍指揮機構,在軍委未正式宣佈命令以前,暫定名為福建空軍指揮部,位於晉江,指揮機構應于本月二十三日前到達晉江組成,該部直接指揮第一、第十八、第十二師三個殲擊師及樟樹的二個轟炸團。

    

    部隊調動時間及程次:

    1.第一師、第十八師、第八師各部立即派出負責指揮及地面保證的先遣梯隊到達任務地點組織接受自己部隊的轉場。獨四團應派出必要人員到樟樹進行必要的準備。

    2.各部隊的轉場,均由所在軍區空軍按緊急轉場方式進行組織,所有地面部隊的轉場均需于二十四日零時前完成,空中部隊轉場時間梯次另有命令。

    3.高射炮部隊的調動需在二十五日黃昏前到達任務地區。

    4.部隊轉至新基地後按新的指揮關係請示任務。

    

    劉亞樓命令中最要命的一條是時間:指揮機構必須于二十三日前到達晉江;所有地面部隊必須于二十四日零時前完成轉場;高炮必須在二十五日黃昏前到達任務地區。殲擊機各部轉場時間雖尚未明確,可想亦不會遲于二十五日。短短幾天之中,完成如此複雜、龐大之地面、空中臨戰轉場,談何容易!

    有人講怪話:真是逼命哩,拉稀尿褲槍斃砍頭伯也完不成了。

    劉亞樓拍了桌子, 罵娘:娘個×,不是我逼命, 是戰爭逼命!哪個沒信心完成任務自動辭職。哪個沒本事完成任務我找你算賬。

    他並非蠻不講理,他完全清楚任務的艱巨性、緊迫性,但,他亦清楚,半年前,空軍就擬定了空軍入閩作戰的預案,併為此進行了紮實、週密的準備,短期內完成繁重轉場任務的客觀條件是具備的。同時,他更清楚自己的部隊,了解部隊中的主觀能動性究竟有多大的蘊藏量。臨戰時刻,他就是要使自己的命令形成強大的高壓,一級一級壓下去,讓所有的主客觀能量全部釋放出來。

    關鍵時刻,拉弓不怕弦繃斷,這就是劉亞樓。

    採訪中,當年奉命率部轉至一線機場的空十八師師長、後任空軍副司令員的林虎中將無限深情地回憶了一大篇劉亞樓。

    劉亞樓這個人,是我所接觸過的高級將領中,最具突出、鮮明個性,又最有爭議的一個。

    這個人的優點是事業心非常強,幹工作熱情高漲,對革命事業忠誠不二,鞠躬盡瘁。當然,不是沒有劉亞樓我們空軍就建不起來,但誰也無法否認,他確實為空軍初創組建做出了重大貢獻。例如,在陸軍的基礎上建立空軍,這一正確的方針,基本上是劉亞樓的,是他向中央提出來的。

    這個人的缺點是外露,謙虛不夠老子天下第一,好訓人罵人,對任何人都不講情面。他自己講的,有一回,他去見毛主席,主席説:劉亞樓,你鋒芒畢露。你鋒芒半露好不好?

    劉亞樓極富雄才大略。學習毛澤東軍事思想,最早也是他提出,從空軍開始的。劉亞樓結合戰例親自講課。記得他講課也很有特色,不是坐著講,而是背著手,在臺子上走過來走過去講,講我們空軍應該如何運用毛澤東軍事思想,非常實際,非常精闢。系統地進行軍隊的理論建設、基本建設,空軍開始也比較早。五十年代,劉亞摟就湊了一幫人,搞訓練大綱、戰鬥條例、飛行條例,他天天過問,親自一字一句修改,很多東西,今天看仍然適用,一點也不過時。

    劉亞樓敢作敢為,敢下決斷,但又不蠻幹,注意學習,勤於動腦,善於思維。他身上總帶個小本,每個師有幾個教員、飛行員,幾架飛機,什麼情況,都清清楚楚。記得六十年代打美國無人駕駛飛機,我們的殲六最高能飛一萬七千五,而無人機可飛一萬八,我們的飛機追著追著就進入螺旋拿它沒辦法。劉亞樓幾次把我叫到北京去,提出一個“甩上去”的戰法,就是精確計算好無人機的航線,我們飛機預先設伏、加速,在敵機到來的一剎那,衝過最高升限開火的戰法。我反覆研究後認為可行,最後真的幹掉了無人機。劉亞樓作為一個軍種的司令員,親自和我們研究飛機在空中的每一個動作細節,別人不容易辦到啊,工作確實非常深入、具體。

    劉亞樓對空軍要求嚴格,有時近於苛刻挑剔,例如打掃衛生,他戴著白手套翻箱倒櫃摸,哪有一點點灰塵下面都要挨批。現在看,空軍作為一個現代化的複雜軍種要求必須嚴格。我見了軍委、總部的領導就講,劉亞樓的嚴格要求嚴謹作風,是反映了空軍的特殊規律的。劉亞樓當司令,下面做的好他當場表揚,做不好馬上批評,毫不客氣。那時,我們這班當師長的做事,誰也不敢有半點馬虎。

    不錯,劉亞樓這個司令有點霸道,在空軍,他當家,説了算,吳法憲只有唯唯諾諾,沒有説話的份,不免萬馬齊喑,一言堂,大家都不太敢講話,見了他像老鼠撞見了貓,都怕。但是,這個人並非鐵石心腸,冷酷無情,他骨子裏對人非常關心。比如那時各部隊黨委書記當家,黨委書記大多來自陸軍,軍齡長,資格老,軍政矛盾比較突出。劉亞樓在空軍就特別強調要扶持我們這些年輕的飛行幹部, 在技術、作戰上要尊重飛行幹部。 訓練摔了飛機,飛行幹部壓力很大,他總是先批評後安慰,再鼓勵你總結教訓,振作精神好好幹。每次到部隊來,他都要去看望飛行員、地勤人員,記得為了讓夜航大隊體息好,連宿舍應挂什麼樣式的窗簾他都親自過問。1965年他臨死前兩天,我們去看他,人已經不行了,還躺在床上艱難地修改歌劇《江姐》的歌詞。他把“春蠶到死絲方盡”這一句改成了“春蠶未死絲不盡”,心情寫照,催人淚下。總之,他又是一個有血有肉,很懂感情也很講感情的人。

    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看,毛主席當年挑劉亞樓來組建空軍,人選的非常準,非常對,他無疑是我最為敬佩的老紅軍出身又最具現代意識科學觀念的高級將領之一。我認為,有許多人寫過劉亞樓,老實講至今沒有一個人能真實地把他寫出來。年輕人,你不想試試看?

     我坦言,我的筆太拙,亦難將此人真實寫出,唯能直錄而已。採訪畢,如有心得,匯集于一,乃更確信劉亞樓是一位會使所有對手都感頭痛的中國空軍統帥。

     嗚呼,1958年,國民黨空軍如果不很好地研究自己的對手,將犯絕大的失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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