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解放頭頂(2)

    1958年1月15日, 福州軍區司令部會議室。福建省委第一書記兼福州軍區政委葉飛召集軍事會議。到會者有:空軍司令員劉亞樓,福州軍區司令員韓先楚,副司令員張翼翔、皮定均,副政委劉培善,參謀長黎有章,南京軍區空軍司令員聶鳳智,廣州軍區空軍司令員吳富善,武漢軍區空軍司令員傅傳作,空軍副參謀長張廷發,福建省委書記江一真。會議議題:討論研究毛澤東指示和有關空軍入閱的各項問題。1月19日,形成報告上報毛澤東和軍委。報告由三人聯署:葉、韓、劉。

    無疑,這是我所接觸和讀到的最為縝密、精彩的報告之一。通篇無套話空話、虛華不實之話,從戰略到戰術,從政治到軍事,從有利到不利,方方面面考慮甚詳,各種可能據實稟報,條分縷析,直陳己見,匠心睿智,力透紙背。讀畢,第一感想,毛澤東以星星之火燃成燎原之勢,從江西的山嶺最後走進北京紫禁城,除去個人的雄才大略,還得力於一大批能夠深入理解他的意圖並將之創造性運用發揮的優秀軍事將才。葉、韓、劉三位上將,都是歷經戰火錘鍛,聲威赫赫,叱吒風雲,到了比我現在還年輕10歲的年紀就已經成為統領幹軍萬馬、獨當一面的大將。五十年代,正是這幾位“少壯派”將領風華正茂的大好時期,俗話説,“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現在,三個“諸葛亮”湊在了一起,頂個啥?

    “報告”首先論證空軍入閩在政治和軍事方面的利弊:

    

    從政治方面看,我們認為1958年我空軍進入福建是個有利時機。目前國際形勢是“東風壓倒西風”,引起美帝干涉,引起世界大戰的可能性是不大的,即使引起局部戰爭的可能性也是不太大的。另一方面,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加對台灣的壓力,使蔣幫內部矛盾加深和複雜,及打擊美帝製造“兩個中國”的陰謀。

    從國土防空作戰方面看,我空軍進入福建,有利於國土防空作戰的加強。蔣賊飛機屢次侵入我大陸腹部,多數是經過福建地區竄入,我空軍進入福建之後,雖然不一定可能完全堵塞蔣機竄入大陸的航路,但確實可以增加擊落蔣機的可能性。

    從我空軍和福建前線的戰鬥準備、 作戰條件等方面看, 于1958年我空軍進入福建的時機和條件都是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為有利。理由如下:我空軍部隊中作戰的飛行員較1955年增多了。殲擊航空兵有十三個團能全天候作戰,有二十個團全部能在白天一般氣象、部分能在白天複雜或夜間一般氣象條件下作戰,每個團有飛行員35至45名。轟炸航空兵一個杜四中型轟炸機團和一個依爾28輕型轟炸機團,能在全天候執行任務。其餘的十一個團全部能在白天一般氣象,部分能在夜間一般氣象條件下執行任務。我空軍作戰的技術水準,經過幾年的訓練亦有所提高。再從福建地區和空軍的準備的情況看,福建地區的機場網已經初步完成(只是二線機場還不足),鷹廈鐵路已經通車,南福鐵路亦可於今年年底通車至福州,這對於我空軍進入福建之後的物資供應提供了便利條件。

    從福建對敵鬥爭方面看,我空軍部隊進入福建之後,可以使福建前線對敵鬥爭處於更為有利的情況,可以使福建前線的各兵種部隊,尤其是航空兵部隊和高射炮部隊得到實際鍛鍊的機會。福建地區已經完成的機場沒有使用,而內地機場卻比較擁擠,空軍一部分進入福建之後,可使內地機場鬆動些,便於其他部隊進行訓練。我空軍進入福建,同時也可以對福建人民群眾的對敵鬥爭起一些鼓舞的作用。

    

    據説, 有人曾就 “如何制定一個好的作戰計劃”請教劉亞樓。 劉答:不要光想著你能打垮敵人, 先要想敵人可能把你打垮。把這個問題想全了、想透了,最後垮掉的,應該是敵人。

    “報告”又詳盡分析了空軍入閩的“不利可能性”。

    

    政治上可能出現的情況:

    我空軍部隊進入福建是保衛我國領土的措施,是名正言順的, 政治上是完全有理由的。但是,蔣介石集團唯恐天下不亂,將拼命叫囂,企圖擴大事態,蔣賊很可能對我空軍進入福建的行動,把它和鷹廈鐵路通車聯繫起來,叫喊我軍要解放金門、馬祖了,直接威脅台灣了,要拉美帝實施美蔣共同防禦條約,拖美國下水。但是,美國不能不考慮到整個國際局勢,不敢輕率插手。然而美國好戰派乘機叫囂和引起某些中立國家的叫囂,則是不可避免的。他們將指責我們惹事,在台灣海峽製造緊張局勢,同時也可能給美國特別是院外援華集團以策動和加緊援助蔣介石,以及蔣介石要求給予更多援助的藉口。甚至美帝好戰分子可能乘機加緊製造遠東緊張局勢,金門、馬祖補給困難時,美海軍還可能直接擔任或掩護對金門、馬祖的運輸補給的任務。總之,我空軍進駐福建的行動,雖然引起世界大戰或局部戰爭的可能不大,但是引起一些緊張局勢則難於避免。

    考慮到我空軍部隊進駐福建的行動可能産生的上述政治上複雜的情況,我們認為,我空軍進入福建的作戰原則,仍然應該採取有理、有利、有節的原則,不去過分地刺激敵人,不主動去轟炸敵人,不出海作戰,避免與美帝接觸(只有在美機侵入我領空時才堅決予以還擊)。這樣做,我們在政治上就完全處於有理、有利的地位。

    軍事上可能産生的情況:

    當敵人發現我空軍進入福建地區之後,除了與我進行空戰中交戰外, 很可能對福建的機場、 城市、交通樞紐(尤其鷹廈鐵路)及其餘目標實施轟炸。特別是如果我們的進入方式、規模和戰鬥活動方法對敵人的刺激太大時,這種可能就尤其大。因為,我們既然押在目前“東風壓倒”的形勢下進入福建不會引起世界大戰這一寶。那麼,美國人和蔣介石也可能反押我一寶,即蔣介石轟炸我福建地區也不至於引起世界大戰。甚至於美國也可能調動其第七艦隊和若干航空母艦,在一定的時間內活動於福建沿海區域,進行海上和空中巡邏,對我進行威脅,並掩護和接應蔣介石空軍的活動,從而使我東南沿海局部地區的局勢緊張起來。這是軍事上可能産生的第一種情況。第二種可能,對我空軍進入福建這一行動,敵人的反映不大,由於避免受到還擊(主要是金門、馬祖),不對我們進行轟炸,只進行一般的空中偵察及大、小規模的空戰。這種可能性也有,但估計極小。因此,我們的行動計劃必須建立在敵人會轟炸的基礎上,準備應付最壞的情況。

    

    在軍事學上, “戰略”、 “戰術”是兩個不同的範疇和概念。而在具體的戰爭行動中,這兩個範疇卻是息息相通緊密關聯的,無正確的戰略原則,再好的戰術也等於零;有了完美盡善的戰略意圖,而無切實可行的戰術設計,槍炮一響,搞不好也會到處撞墻撞得頭破血流,使看似手拿把掐的勝局歸於流産。

    但是,恐怕也很少軍事行動像1958年這一回這樣將“戰略”和“戰術”如此緊密地膠合在一起了。有限的戰略目標決定必須採取恰到火候的戰術方案;而戰術動作的任何偏差和越軌,也可能導致整體戰略構想的翻車。毛澤東和他的高級將領們長久苫思的就是既要找到一條到達目的地的捷徑,還要把一路上可能出現的障礙、意外及應對措施想清楚,想週全。

    四天軍事會議,有三天是在煞費苦心地研討“戰術”問題:空軍以何種方式進入?何時進入?敵方將作何種對策和我方的反對策,以及敵方反反對策和我方反反反對策?那時沒有電子電腦,有電子電腦也無法把各項利弊條件、複雜因素、意外情況輸入進去,求得正確的答案。正確的答案不能靠運算,只能靠集體智慧+豐富的經驗+知彼知己+接近事物發展規律的預測+幾分冒險精神+決斷魄力+……來獲得。

    研討民主而熱烈,並時有爭論,常常面紅耳赤僵持不下。一種設想一經提出,馬上有幾個、十幾個,甚至幾十個問題在等著你。從己方提,從對方提,從正面提,從反面提,從好處提,從壞處提。各有利弊選最佳,兩害相權取其輕。不可能萬無一失,但決不能馬失前蹄。有可能馬到成功,仍然要多想幾個“如果”、“但是”……咋個辦?

    很有意思,1958年,艾森豪威爾正在著手進行他的回憶錄《遠征歐陸》的寫作,他體會深刻地寫道:“一項週密的作戰計劃在空間和時間上都要有伸縮餘地,這樣才能適應戰爭中不斷變化的情況,從而完成司令官指定的最終目標。”他撂下筆,非常滿意地呷一口濃濃的咖啡,兩手扳住後腦勺,回味著也許只有屢打勝仗的將軍才能寫下的這句至理名言。他當然沒有想到,大洋彼岸的中國將軍們,亦在按照大體相同的思維邏輯,研製一項針對他以及他的不十分聽話的夥伴蔣介石的空間和時間上均頗具伸縮餘地的週密作戰計劃。

     ※ ※ ※ ※ ※

    “報告”認為:

    一是突然地一次進入福建現有的七個機場(內含汕頭);二是逐次的分批進入。前一方案的好處是:一次展開力量強大,使敵人措手不及,一時難於對付,一下就緊張到頂,然後逐漸緩和下來。但是缺點有兩條:一是對國際上的震動和美蔣的刺激太大,二是從空軍部隊作戰起飛來看,在不出公海作戰的情況下,瀕海機場使用起來很不方便,很不容易對付敵人。因此,我們認為,我軍如果先進駐連城、汕頭機場,接著進駐漳州,爾後視情況的發展,逐步地進駐沿海各機場,這樣對敵人的刺激較小,我們無論在政治上、軍事上均較為主動。如果能在崇安(閩北)、瑞安(浙江東南)兩地再修兩個機場,則在進駐連城、汕頭的同時或稍後一點,東面進駐崇安,瑞安,這樣更可以使空軍部隊東西兩面互相支援,更便於縱深的機場的支援。

    我空軍進入福建後,應付可能發生情況變化的方案:根據敵我空中力量對比的情況看來(我有能作戰的殲擊機飛行員900名,轟炸機機組300個;蔣幫共有能作戰的飛行員440名),國民黨的飛行員雖在飛行技術和飛行經驗方面比我們好一些,但是我在數量上佔優勢,特別是政治品質同我飛行員比較起來懸殊很大。只要我們各方面努力,力求少犯錯誤,同敵人打起空戰來,雖然會互有勝負,然而一般説來,應該是打得過敵人的,被敵人用空戰把我們趕出來,估計是不至於的。但是我們應該提防到敵人除進行空戰以外,還可能使用向我福建地區甚至汕頭、上海、廣州實施轟炸的辦法,以進行報復。因此,我們認為,在我空軍進入福建的同時,還必須準備好實施反轟炸或以其他方式進行強烈的反擊的措施,以免使我空軍進入福建的行動處於被動和不利的地位。因為空戰和加強地面防空火力,雖然可以擊落一些敵機,但是不能完全阻止蔣機對我實行轟炸。我空軍去轟炸台灣是不適宜的,將引起更加複雜的情況。但是,我們可以抓住金門、馬祖這兩條小辮子。抓住金、馬的小辮子可以有大抓和小抓兩種方法:所謂大抓,就是組織空軍、炮兵、海軍艦艇對金門、馬祖地區進行轟炸炮擊,打擊和封鎖敵人的補給線,造成金、馬補給的因難,甚至可以將金門、馬祖封鎖起來,即使不用步兵登陸,也有可能將金門、馬祖敵人迫走。如果認為採取上述方法,影響過大,尚非其時,則可以採取小抓的辦法,即用地面炮火和魚雷快艇對馬祖進行轟擊和封鎖,廈門地區對金門只進行配合行動,這樣做,我們認為也可以將敵人制服住。如果我們抓住金門、馬祖兩條小辮子,估計經過幾個月的鬥爭之後,蔣介石可能為了保存金、馬的十一萬兵力而停止對福建地區的轟炸,然後出現的只是斷斷續續地雙方進行一些空戰的局面。

    進入時間。準備工作(運輸油料、彈藥、組織指揮機構、組織通信樞紐)需要幾個月的時間,因此,最早也要到七、八月間才行。根據氣象規律,七、八月間福建地區雖然正是颱風季節,但是影響的地區主要是台灣海峽和福建海岸地區,如果我們分批進入,第一步進駐連城、汕頭,颱風對我影響不大,對敵人影響卻很大。

    三十多年過去,再讀“報告”,能令我拍案叫絕的自然是三位年輕上將及眾僚屬的智慧和判斷力。後面戰事的發展竟與原來的預測驚人地一致和吻合,此類情節,人們好像在《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中每每讀到,由此生出了對諸葛孔明和智多星吳用的五體投地。不同處在於,諸葛亮、吳用的“神機妙算”純屬天授,天上掉大餅似的得來太容易,而1958年的“判斷精度”則是在付出了多少辛勤汗水和腦細胞後才逐漸地減除誤差向0°靠攏的。

    台灣方面説,1958年臺海炮戰,是大陸方面苦心積慮蓄謀已久的行動。“報告”證實了這一説法。 可以確定, 早在1957年底、1958年初,大陸方面就已經決定於1958年7、8月間在台灣海峽採取重大軍事行動了,再巧不過,是年7月的中東事件,給了毛澤東部署、發動的軍事行動以更充足的理由。

    台灣方面説,1958年炮擊金門,是大陸方面登陸金、馬,血洗台灣的前奏。“報告”否定了這一説法。大陸空軍入閩,確是一次突然猛烈的出擊,但並不是一次全力以赴的進攻,“不出海岸線作戰”,“大陸挨炸也不轟炸台灣”的原則規定,已將預期目標在一相當有限的範圍內鎖定,總體戰略意圖並未脫出“積極防禦”的構架。 事實上, 如果台灣空軍的表現一如後來那般乖乖、 其偵巡航路再不逾越海峽中線、 更不隨意到大陸來遊蕩閒逛,兩岸空軍便大體可以和平共處相安無事,海峽天空也可討得一個相對的寧靜。處於交戰狀態的雙方,誰都無法容忍對方的炸彈每日高懸在自己的頭頂,都將採取措施“請君出甕”,這總是心之常態吧。因此,既然1958年“大陸準備攻打台灣”的説法,純屬無稽之談,“粉碎了共匪的進犯企圖、勝利保衛了台灣反攻基地”的誇耀也只能是無稽之談。台灣為“勝利”尋找了一個虛無的前提,並不能使虛無的“勝利”成為真實,就像你可以逼真地畫一棵果實纍纍的蘋果樹,但你永遠也不能把那果子摘下放進嘴裏一樣。

    今日看“報告”,是完全可以把它作為指導1958年軍事行動的綱領性文件來閱讀的, 雖然八個月後, 地面炮兵走到前臺,空軍由“主角”降為了“輔佐”,但“報告”對戰場態勢的預測依然奇準,確定的各項原則也基本適用。戰爭大體上在八個月前設計方案的框架內發展、運作,結局與初衷驚人地一致,我以為歷史再苛刻,也必須給三位上將的傑作打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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