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解放頭頂(8)

    舉國上下若癲如癡向2000年奧運會主辦權百米衝刺期間,首都某大報舉辦體育知識有獎問答,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大學生、高中生知道五十年代中國破女子世界跳高紀錄的是鄭風榮,破男子輕量級舉重世界紀錄的是陳鏡開,獲第一個世界冠軍的項目為乒乓球男子單打,得主容國團。恕我戲言之,若增加一問:同時期非體育領域,也曾經有過一個同等輝煌相當著名的“三比○”,是何項目?為誰創造?百分之百,無人能夠應答。

    當“為國爭光”的聚焦燈再不肯切換角度就那麼頑固執拗地照耀著世界體育競技場的時候,當一枚金牌的含金量已達幾十上百萬而一枚英模獎章的價值僅與鑄造物本身等同的時候,當各式各樣刺目耀眼的“星星” 佔領了熒屏版面封皮廣告並將 “非星類”掃地出門發配犄角旮旯的時候,我為中國還有愛國主義的熱情感到興奮,亦為“愛國主義”的進化感到困惑。

    所以,不知“三比○”、更勿論什麼“趙德安”,請千萬莫要大驚小怪。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包括在空軍領率機關無數次碰壁答覆“不知道”之後,我終於在廣州某幹休所的門球場上找到了本節主人公——趙德安。

    老人身材魁偉,紅光滿面,一身“李寧”運動服,一雙“耐克”運動鞋,脖子上挂著兩樣物件:口哨,秒錶。揮錘擊球,一絲不茍;舉手投足,狀如青年。初看,以為是中學體育教師或資深體育教練。

    在運動場外綠草地上,我與“七·二九”空戰的空中指揮員盤膝而坐。我剛要對他能于“百練之中”接受採訪表示感謝,一雙大而有力的手已將我的手緊緊包裹,上下搖晃,説了一句令我受用不起的話語:“還有人能記起我趙某,謝謝,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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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德安,山東濰坊郊區人氏。

    “歷史上,我還當過一天零幾個小時的國民黨兵哩,不過,檔案袋裏沒記載。”故事一開頭,山東人特有的爽快憨直便顯露無遺。

    1945年,山東鬧災荒,十六歲的趙德安餓得心發慌,正拎著一個破瓦罐滿世界瞎遊蕩想覓點吃食哩,就叫幾個國民黨一根繩子綁了兵。傻乎乎連身國軍制服還沒穿上,又讓共産黨“俘虜”去,成了正牌“八路軍”。管他奶奶什麼“軍”,誰給飯吃跟誰走!“那會,什麼‘樸素的階級感情’,球吧,就是這麼一個樸素的‘不再餓肚感情’”,使他接過瓦藍瓦藍的“三八大蓋”就再沒想起回家的事。

    同老蔣血戰三年,參加大小戰鬥怎麼也有百八回,衝鋒、堅守、圍點、打援,全乾過,刺刀尖對刺刀尖地賭命、隔著深深的塹壕將捆著炸藥包的長竹竿伸過去炸敵人的地堡也幹過,身邊戰友不知倒下去多少,偏他回回都從槍子彈片的縫隙間鑽出來,蹦蹦跳跳掄掄胳膊踢踢腿,從上到下的“零件”都齊備完好。時間久了連自己也納悶:“肯定哪位高祖燒過高香積過大德哩。”

    炮火連天,硝煙瀰漫,團政治處主任負重傷。通信員趙德安“嚓”“嚓”扯爛衣服給他紮緊了傷口,把他背到了衛生隊。隊長説:咦,你這個小鬼力大手巧不賴嘛,留下跟我幹吧?趙德安説:那哪成,前邊打得恁兇,我得趕緊返回去。隊長板起驢面孔, 發起脾氣比他媽營長還厲害:混蛋,瞎眼看不見這缺人嘛?我給你們營長打電話!於是,老大不情願地又幹開了衛生兵。

    戰爭年代,衛生兵也並非太平活計,槍炮一響,就得到火線上死人堆裏去扒拉,瞅見能哼哼會叫喚的就趕緊往下拖,常常缺胳膊少腿的沒有背下來,先把自己賠上了。仗愈打愈大,要數攻堅最殘酷,第一梯隊基本剩不下。打泗州時,一個營都拼光了,戰後一數數,還剩六個完整人。衛生兵硬著腦殼去闖槍林彈雨,也接連“光榮”了好幾個。

    大概,地面上同閻王爺總打交道老照面,上了天的趙德安才會説:“空戰,一錘子買賣的事,幾秒鐘解決勝負,我從未感到害怕過。就是覺著,在天上打真不如在地上打過癮。”

    資料載,現代美軍和某些外軍極為重視士兵的“戰場心理”訓練,不惜耗費鉅資建造“戰場模擬室” , 把士兵關在裏邊聽震耳欲聾的“炮聲”,看越燒越烈的“戰火”,體驗挨炸被打的滋味,以免日後真的上了戰場,渾身篩糠腿肚子轉筋只會一個動作——看見敵人來了便把槍舉過頭頂。

    “戰場模擬室”對於趙德安和他的大多數戰友來講,純屬多餘,他們的“心理”,早已經受過千百次的炸火、鍛打,猶如金剛石般強硬,鈦合金般堅韌,你就是把它丟進太陽,也不會銷熔, 軋上一個地球。也不會破碎。《國共空戰秘史》只窺見己方“技術優勢”,而不見對手“心理優勢”,失算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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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0年,做夢都在開坦克、瞅見趾高氣昂坦克兵便覺矮三分的趙德安被相中了去學飛行。接到通知那天,迎面走來幾個坦克兵,這會的自我感覺,豈止比他們高三分?看見那棵老槐樹麼,高出樹梢梢都不止哩。

    進了航校,才知道“上天”原是比包紮傷口抹紅藥水要難千萬倍的苦差。

    第一堂課,老師問:“咱們的飛機全是蘇聯造,知道設計師的名字嗎?”教鞭隨便一指:“你説。”那人起立,答:“史達林。”老師問全班:“對嗎?” “對!”幾十條喉嚨很肯定。 “不對!”教鞭指向趙德安:“你説。”“是,是列寧。”“對嗎?” “對!”幾十個喉嚨改得快。 教鞭把黑板抽得啪啪響:“全不對,記住,是米高揚。跟我念,米——高——揚。”趙德安在肚裏小聲嘟囔:“什麼‘米糕’、‘綿羊’的,人家只聽説蘇聯有史達林、列寧這兩人麼,你怪誰?”

    速成班剛剛摘了文盲帽,就進航校學“現代化”,等於逼著三年級小學生去啃大學的課本,尤其那些曲裏拐彎的洋字碼,天書似的,一念就頭疼。在戰場挺機靈的小鬼趙德安,才發覺自己原來這麼“笨”。別人登上了“噴氣式”,只剩下他還在一架老掉牙的“螺旋槳”上練。別人放了飛,給他的任務是蹲在跑道邊看著陸飛機是否放下了起落架。某教官對他橫豎瞧不上眼:“趙德安,你咋這麼笨!多少天啦?就是頭驢也該會了!”死活要將他除名遣送原部隊。幸虧碰上一個好政委,慧眼識珠,堅持讓他再試試。山東漢子的倔性勁上來了,十頭犟牛也拉不回,給自己兩耳刮發了狠:媽個×,別人也是兩個球,沒誰比你多一個,他們能行你為啥不行!於是,苦學苦練,死學硬練,學不會不睡覺, 練不成不吃飯,“那精力體力耗費的,決不比當今什麼世界冠軍什麼馬家軍差”,終於,歪歪斜斜放了單飛。落下來人們朝他拍手笑。他不拍也不笑,依然在心裏邊咬牙發狠:哼,看我把敵機火燒油炸了給你們看!

    機會來了。緊盯住前面的F-84不眨眼,像獵犬狠命追趕狂奔的野兔。機關炮上下左右梅花槍似地罩住打。 F-84掉不得頭扭不得身,開足加力向香港啟德機場俯衝。香港暗語稱“狼窩”。喊著請示:“敵機鑽狼窩啦,打不打?”地面回答:“不許打,返航!” 再看,F-84正在跑道上緩緩滑行,簡直是再好不過的“地靶”了,只消一個點射,十拿九穩,讓它變成“狼窩”裏的“烤狼崽”。遺憾,一架國際班機也在滑行。香噴噴的嘴邊肉不敢吃喲,搞不好就是他媽國際麻煩。衝已經停住的F-84罵一嗓:×你個奶奶,下回別再撞上老子!悻悻返航。

    甭管F-84是怎麼下來的, 這回板上釘釘是它孬了種。山東大漢趙德安終於呲牙樂了,他以實戰證明了自己確實“不比別人少個球”,證明了當初把他看成“笨驢不如”的人絕對是頭“瞎眼驢”。鬆開安全帶,並沒有馬上從座艙內站起來,他想再體味一下頭一遭才有的感覺——在萬里長空確立了自己位置、一屁股坐穩了駕駛艙內這把交椅的那份自信與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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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之後, 7月29日,四架米格17在跑道頭一字排開,駕駛艙內,“頭雁”趙德安不時低頭看表抬頭望天,滿臉的焦躁外溢著更高層次的自信與自豪——不戰則已,戰則必勝。

    天蒸鍋般悶熱,周身每一個汗毛孔都是一口旺盛的泉眼,汗水汩汩而出將征衣淋個精透。地勤輪流爬上來服務,掏手絹揩汗, 喂西瓜摘扇,不懂詩文的趙德安突然間就來了詩興,文采橫流,脫口成章:“烏雲罩頭賽鍋蓋,跨進座艙汗滿懷。天熱哪有心頭熱,擊落敵機風自來。”不想念者無意聽者有心,幾天后“大作”竟于某報配照片發表,題頭介紹:上天飛將軍,下地武秀才。趙老説:胡謅八扯的事,狗屁秀才吧。我現在念給你聽,請別見笑, 當時就是這麼一個心情。

    終於熬到天空綻開三朵綠色信號彈,發動、滑跑、升空。二十分鐘後,返航、下降、著陸,帶回一個激動人心的“三比○”。麻利的,就像《三國演義》裏的關雲長“溫酒斬華雄”。

    戰後總結,贏在了幾個“正確”上:

    地面指揮正確。“這可是全體公認,沒半點拍林師長馬屁的意思。林虎的起飛時機、地面引導確實沒的説。一句簡短的‘敵人就四架,放開打’,我就再不擔心自己的屁股了。攤上一個‘好地面’不容易,有的人根本不懂天空,拿著話筒哇哇亂叫,他那裏差一度,我在天空上下差出幾千米、左右偏出幾公里。林虎這個人,水準高、能力強,平常就沒廢話車輪轆話,往塔臺一站, 句句夯在點子上。”

    編隊方式正確。“這個功勞屬於我,也沒的説。按常規動作, 長、僚機應分15°夾角爬升,到雲上集結。我一看不行,你想,出了雲,四機相距各數千米,再靠攏集結,多耽誤功夫,敵人早跑個屁了。我就在雲下編隊,高度一百五,瞅個雲窟窿再鑽上去, 既隱蔽了自己,又節約了大概十幾二十秒吧,剛好打F-84一個措手不及。有人説我靈活機動,有人説我會抓戰機,我説,馬克思講‘時間就是軍隊就是勝利’,我是按老祖宗的教導辦事,活學活用,立竿見影。”

    進入角度正確。“那天的天時、地利、人和都在我手上,那麼多有利條件如果還打不上,下來真得把臉面掖褲檔裏走路了。中午11點,太陽130°的樣子,我們順光他逆光,敵人不容易看到我們,我們看他很清楚,最近時,劉景泉戴著氧氣面罩瞇著一對小眼,真真切切。另外,一般空戰誰佔高度誰優勢,可那天接敵時,他高度2000,我才1200,偏偏是我主動。因為敵我雙方飛機都涂了草綠色迷彩,剛好海面有輕霧,海水是墨綠色,從上往下看,飛機顏色與海水差不多,不易發現目標。從下往上看就不一樣了,天像一塊一塵不染的藍玻璃,敵機橡四隻嗡嗡飛過的綠蒼蠅,要多清楚有多清楚。所以,世界上就沒有什麼絕對的一成不變的東西,事物都有局限性、相對性,戰場上,有時你變換戰術, 違背常理,反而能收奇兵之效。”

    進攻戰術正確。“其實,與其説我方正確,還不如説對方失誤。當我發現敵機時,他在我右側5000-6000米稍前一點位置,飛行行話叫做小距離(前後縱向)大間隔(左方橫向)。此刻,如果敵機向右作小于90°轉彎,間隔變成了距離,我們攻擊就相當困難了。 誰知,他偏偏向右作180°轉彎,正好給我們造成切半徑攻擊的有利條件,這是敵人戰術上犯的第一個兵家大忌。很可惜,高長吉大概太激動,一串長射沒打上,給了他們一次生的機會。敵人也亂了方寸丁,一看我們切半徑攻擊,又趕緊向左轉, 這是他們最致命的錯誤,等於把自己的背側完全暴露了,使被彈面增大。訓練中都難找這麼好的角度,高長吉、張以林餓虎撲食, 真是猛、穩、狠、 準啊, 一人幹掉一架。 我還記得, 回來判讀膠捲,高長吉擊中射擊距離是169.5米,張以林是151.59米。這麼近,鳥槍也得把他打下來。”

    正確中也有不正確。“我是距離敵機366.66米時開的火,六六大順,這本來是一個挺吉利的數字嘛,也看見敵機身冒著火花往下掉,我以為他完蛋了,太高興太激動吧,一楞神,媽的,兔崽子沒栽下去,超低空擦著海面跑了。把我懊惱後悔難過的呀,沒法説啦。飛行員逮住一次擊落敵機的機會很不容易,如果你把握不住流星一樣閃一閃就沒影的戰機,就像奧運會上運動員臨場失手一樣,對不起,金牌四年以後再見吧。遺憾,這之後我又飛了兩個四年,命中註定,這輩子再沒有將敵機擊落的機會啦。”

    有時,命運是一位崇拜英雄的美人,她在英雄面前灑滿鮮花, 鋪出一條沒有飛機也可直上青雲的通衢大道。幾年間,趙德安由副團長而團長,副師長而師長,而且,那路似乎還有繼續伸展延長之趨勢。談不上心花怒放,不等於沒有雄心勃勃,趙德安玩命工作的宗旨就是一個:在有生之年,圓了親手將敵機擊落的夢。退一步講,也要以自己團隊擊落更多的敵機來補償。

    有時,命運又成了反覆無常的小人,被捧上了天的英雄千萬留神,稍不小心,滿目姹紫嫣紅就變成了一片荊棘叢生。空戰夠眼花繚亂吧,但比起“文化大革命”,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關鍵是, 空戰再亂乎,你也一下子就能分出敵我來,而身處“史無前例”中,所有的人都是“一顆五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挂兩邊”,趙德安還沒修煉出火眼金睛,腦袋瓜就更顯得不夠使了。事情邏輯就是這樣,吳法憲是空軍司令;空軍司令講林立果可以調動一切指揮一切;“兩個一切”大駕光臨,誰敢怠慢,吃飯、喝酒,三杯下肚,糊塗出口,就講了些諸如“堅決服從指揮、調遣”一類當時看沒啥日後看了不得的昏話;溫都爾汗一聲爆炸,廣空成了“重災區”,“英雄”在九天之上摔了個仰八叉,跌落塵埃,“比被敵機打下來還慘”;先審查,審來審去沒有啥,又到幹校勞動,又到工廠勞動,別人整天垂頭喪氣哀聲嘆氣,他照吃照睡照鍛鍊,“想一想小時最大的理想是吃飽飯,不論咋樣我都知足了,知足者常樂”;熬了一個“八年抗戰”,盼來十一屆三中全會,重新審查,結論“一般認識問題”,於是苦盡甘來,官復原職;可惜“夕陽無限好, 只是近黃昏”,兩年後——1983 年正式離休,由飛機場直接退到了門球場;十年間,以當年學飛般的刻苦和勤奮鑽研門球,球技已至爐火純青,“除非刮大風下大雨,不論上午下午,禮拜天節假日,你都能在這個球場上找到我。”

    該談的都談了,我已無話可説,最後,沒話找話地問了兩個不著邊際的傻問題,為何如此愚笨拙劣,我也弄不清。

    第一問:您對建設現代化的中國空軍有何想法嗎?

    答:沒想過,整天都想門球了。這麼説吧,反正我們那時的飛行員好得很,很單純,艱苦不怕,黨叫幹啥就幹啥,心裏只有毛澤東思想。現在什麼都是金錢了,不知將來打仗打下一架飛機來是不是也要給錢?黨、國家、軍隊,叫我説,千萬別離開毛澤東思想,離開不行的。現在的飛行員,住的像豪華賓館樣,空調、電視,×他媽,不得了呀……

    第二問:您幹嘛這麼專心致志持之以恒地打門球呢?

    答:個人愛好,鍛鍊身體,延年益壽。不是吹牛,他奧運會敢分年齡段設門球項目,六十歲以上組的冠軍,就是我這個隊!

    已經道過“再見”,我還是遠遠站定,看老人們打球。顯然, 是趙德安的隊再次獲勝,他像孩子一樣把擊錘拋向空中,接住,繞著場地,跑、跳、笑。

    我也笑,為了老人歡樂而幸福的晚年。但,笑得多少有點幹澀和勉強,因為,我讀到了一部英雄史詩能夠使人微笑卻不再使人激情的末章。

    真的,現在在世界體育競技場特別是奧運會上拿獎牌最時髦最英雄了。薩馬蘭奇先生為什麼不設門球項目呢?不然,六十歲以上這面金牌肯定是咱中國的:

    或許,到了那時,人們會重新想起“趙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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