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解放頭頂(9)

    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氣朗天清,風和日麗,一架來自香港的大型客機在北京首都機場徐徐降落。旅客中,有一位年近七旬,華發斑駁的長者,在入境處,他雙手向驗證小姐恭敬遞上“台灣同胞返鄉探親證”。小姐熟練輕靈地蓋上准予通關的印章。那雙佈滿褶皺、青筋暴露的雙手情不自禁地微微抖動。

    證書顯示,持有人名姓:汪夢泉。

    汪老先生在北京航空聯誼會幾位老熟人老同事的陪同下,爬長城、觀故宮、泛舟昆明湖、閒逛王府井,重遊了一回故國,了卻了一樁宿願,無拘無束,開懷恬然。數日之後,與友人互道珍重,依依惜別,沿來時之路,打道回府。

    我得知汪老先生到大陸省親敘舊的消息遲了一步,這一邊,還傻乎乎做登門造訪的準備,那一邊,老先生已在向南飛去的歸途之中了。未能謀面,遺憾之至。

    憑想像,我以為,當老先生的視線透過舷窗追隨那移動著的雲山霧海之時,心情一定與其他乘客迥然有異。外面的世界是一個固定的大舞臺,他曾經在上面扮演過身份完全不同的角色:同日本飛機格鬥時,他是這片天空的捍衛者;徒勞無益向解放大軍炸射時,他是這片天空的肆虐者;隔海尋隙企圖闖入時,他是這片天空的鄙棄者;而此時此刻,他又是這片天空的什麼呢?主人?還談不上。客人?亦不大對。姑且算作身份未定者吧。但不論怎麼説,四十年過去,這片天空已不再拒絕他,而是向他伸出了熱忱歡迎的雙臂……我順著自己的思路固執地想像下去:這時候,汪老先生一定會下意識地用右手輕撫左手的傷疤,祈盼舷窗外的天空,永遠永遠,都是這般的亮麗、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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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本空軍政治部于六十年代編輯已經卷邊發黃的《蔣空軍人物小傳》上,我查到:

    汪夢泉,蔣空軍五大隊上校副大隊長。別名汪尚略。四川簡陽縣三義壩高子堰人。1919年生。家庭出身官僚地主。

    1938年初考入蔣空軍軍官學校第十二期,蔣空軍指揮參謀大學及美國航校畢業。

    大兄汪連鋒,原蔣軍第四十七軍中將軍長,淮海戰役被俘,1963年在撫順戰犯管理所。

    汪以往對蔣幫的統治有些不滿,1948年曾對其兄汪連鋒説:“蔣介石任用私人,孔、宋家族大肆貪污,濫發紙幣,使物價高漲,民不聊生。如果不改善,總有一天要垮臺。”

    汪作戰經驗多,指揮沉著謹慎,能夜航。1961年飛行時間達三千多小時。抗戰時期曾參加對日作戰。解放戰爭時期在華東戰場多次對我作戰。先後獲勳獎章二十余枚。1958年8月7日在福建上空率領一個中隊與我機作戰,被我擊傷,逃臺後曾説:“打得很慘啊,差一點就完了。”

    喜跳舞,賭博。汪夢泉老先生當然鏤骨銘心,1958年8月7日, 海峽兩岸空軍二度過招, F-86與米格17再次交鋒,他乃主角之一。是日清晨7時30分,汪上校領隊,四架F-86從台灣新竹起飛, 在海面盤旋數遭後,突由金門以東飛臨晉江上空,實施威力偵察。

    五大隊乃國民黨空軍主力,汪上校又為其中資深高手,他不避危難,親闖“虎穴”,表明瞭此時此刻台灣高層的焦慮心態:連日來,共軍飛機成群結隊進入福建,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企圖究竟何在?

    7時56分,漳州劉玉堤的空九師緊急起飛攔截應戰。晉江--漳州空域,四架F-86與八架米格17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銜頸咬尾扭纏撕打。一場誰也沒有把誰搞掉的空戰,就像一場雙方均未破門的足球賽,儘管熱鬧非凡,也失卻了詳述全過程的價值,唯有大陸“新秀”岳崇新對台灣“王牌”汪上校的鬥智鬥勇,仍不失為九天之上的“門前大戰”,精彩片段已鑄成空戰的典範。

    今天,汪老先生或許會問,岳祟新究竟何許人物?很巧,我在一份1958年大陸空軍“空戰總結”中,查到汪先生這位冤家對頭的小傳,摘錄如下,以釋疑惑:

    岳崇新同志今年29歲,中農出身,文化程度初小畢業,16歲以前在家種地,17歲入伍,19歲復員,20歲又在家種田,21歲1951 年8月又入伍,12月到空軍,1956年6月從十二航校畢業到二十五團(空九師),今年3月到6月參加整風停飛,6月26日由二十五團調二十七團改裝56式(米格17)飛機。至參戰前總飛行時間只有233小時55分,基本上結束白天一般及複雜氣象中隊訓練,參戰前在56式飛機上僅飛了7小時10分……戰鬥中,岳崇新共射擊8次,除第一次的支援戰友距離較遠,其餘7次判讀結果,最近的280公尺,有4次為300-380公尺,最遠650公尺。有三次可能擊中敵機。岳崇新同志並不是老飛行員,訓練課目並不高,文化程度也不高, 過去沒有參過戰,而這次竟能擊傷老牌的國民黨第五大隊上校副大隊長,這説明,只要政治挂帥,解放思想,英勇頑強,敢想、敢做,即使初次出戰,飛行時間少,也能夠産生積極的戰術,發揮飛機性能,戰勝狡猾的敵人。

    我想,讀過這篇文字,心寬大度的汪老先生決不會因大陸方面曾用“狡猾”二字來描繪他而感氣惱,國民黨空軍不也常常使用同類貶義詞來形容他們的大陸同行麼?如果真有什麼勾起了老先生對往事的不悅和驚詫,不外終於看清了當年對手的真面目:原來那個差點置老子于死地的傢夥,不過是個僅有兩百餘飛行小時紀錄的農家子弟呀!

    姑妄揣測之,威名赫赫的拳師三十年前被名不見經傳的蒙面漢重拳放倒,時至今日,拳師方知那蒙面人乃一嘴上無毛不知高低的年輕後生,心中滋味, 豈止“很慘”, 恐怕還得添上一個“窩囊”。

    汪老先生還有不知,當年那位敢到老虎腮上拔毛的初生牛犢, 也是懷揣著與他相同的“窩囊”,在時時涌上心頭的自責懊悔中走過後半截人生旅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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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廣東佛山某幹休所,我懷著不遠千里跑來尋找歷史真實的衝動,輕扣岳崇新的家門。

    門開,已不是什麼“年輕後生”,而是一位偏矮偏瘦、頭髮稀疏花雜、並無想像中英武之氣、農民味挺濃的老大爺。自報姓名:我就是岳崇新。

    一想也是, 如果他不曾于1951年8月二次入伍,如今還不就是-個臉朝黃土背朝天赤腳掄镢的老農民麼? 但千萬別小瞧了農民,某種角度,中國數千年曆史是由農民創造和推動的。

    一交談便知,他是那种經過軍營熔爐四十余載冶煉、剔除了陋習雜質、將全部優長提純昇華了的“農民”,亦是那種克服了千難萬苦、終於展翅騰飛、在萬里藍天獲得了自由、眼光和志向早已高遠博大了的“農民”。

    農民出身的原空九師副參謀長的話題,是從他那排解不盡的“窩囊”開始的:

    

    我一想起1958年8月7日那次空戰, 就感到窩囊。 真他媽窩囊。窩囊了一輩子啦。

    那一回,我絕對應該將敵一號機汪夢泉打下來的。頭一次參加空戰,沒經驗,心中沒底,聽老同志講,到了天上要注意節約炮彈,不然,二百餘發大、小炮彈幾秒鐘就能打光,打光了你就成了一隻沒有爪子的老鷹了。於是,我留了一個心眼,耍小聰明, 編隊時大炮沒上膛、準備先打小炮,幹光了小炮彈再換大炮打,就是這麼一個天大的失誤,沒把汪夢泉揍下來。國民黨的F-86火力不強,6挺12.7毫米機槍,打不到要害只能給你敲個洞,有時, 敲十幾、幾十個洞飛機照樣飛回來。我們的米格17不同,37炮,一炸一個汽油桶那麼粗的口子,敵機隨便哪挨上一炮,非“倒栽蔥”不可。

    那天,雲高9000公尺,能見度30公里,戰區天氣良好。我飛四號機。起飛幾分鐘後,我第一個發現敵機,在我們右邊10公里的地方,與我機約成90°角飛來,我們高度10500公尺,他9000公尺吧,比我略低。我報告:“右邊發現敵機。”一、二、三號機楞是看不到。説話敵人到跟前了,我大喊“在肚子底下!”雙手抱桿俯衝下去,為了看清楚,反扣,倒著飛。這時候,敵一號機汪夢泉已經把我二號機孫鳳玉咬上了,我心説“不好”,翻過身來就開火, 800公尺遠,又沒好好瞄,打是打不上,但給孫鳳玉解了圍。汪夢泉不敢再追,開始甩我。他不愧是“王牌”,飛得真棒,動作特別大特別激烈,而且幾乎所有的高難動作都飛出來了,俯衝、翻滾、半滾、搖擺、側滑、盤旋,拼命地甩。那天,我也是豁上了,你飛什麼我飛什麼,一直處於超負荷狀態,玩命咬,從9000公尺打到3000公尺,落地後感覺,渾身都叫汗濕透了, 水缸裏撈出來一樣,骨頭也甩散了,幾天緩不過勁來,而且,那些動作也不知怎麼飛的,根本就沒訓練過嘛,再讓我重復一遍説啥也飛不上來了。我才明白,都説狗急了跳墻,人急了,二層樓也能竄過去。就這樣,我緊緊咬住汪夢泉的尾巴,兩次進入他的氣流,飛機猛抖,趕快偏出。估計他以為把我甩掉了,動作稍稍緩慢,我抓住機會,嗵嗵打了一個連發,看得很清楚,有三、四發打在他的左翼根部,他帶著左坡度冒著煙跑。怎麼沒打下來?一想,媽呀,大炮沒上膛!趕緊上膛,機會已經錯過,反光鏡裏, 另一架F-86偷偷摸上來了,我只能做一個右側滑,轉彎拉上去擺脫。後來聽説,汪夢泉雖然飛機和左手負傷,還是挺到了台灣。把我窩囊得呀,沒法形容啦。

    你問第一次參加空戰的感覺?這麼説吧,我參軍前一天書都沒念過,一個字不識,不怕你笑話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學飛行,那個難呀,遭的那個罪呀,簡直沒法講,我從來沒有晚12點以前睡過覺,從來沒休過星期天節假日,好歹飛出來了,想法簡單得很,組織上全力以赴培養你,就得把生死拋一邊,把一生交給黨。但説實話,上天打仗,你絕對沒功夫想大道理,什麼祖國、黨、人民、共産主義,連一閃念都沒有,也不害怕,一星半點畏懼心理都沒有,就是憋足了勁非把他打卞來不可,今天不是你 死就是我活,不當英雄就當烈士,拼啦!後來看到很多文章,講烈士臨犧牲前想到了這個又想到了那個,最後挺身而出,可能嘛?全是扯淡!

    

    “八·七”空戰,岳祟新與汪夢泉在空中激烈纏鬥達六分鐘之久,雖均未被擊落,但勝負已自明。

    北京,周恩來向毛澤東報告:我們一個新飛行員,第一次參戰,打得很英勇,本來完全可以把敵人一個“王牌”打掉的,因為缺乏戰鬥經驗,只是擊傷,而沒有擊落。毛澤東説:不要打下來,打下來並不好,蔣介石就那麼幾架飛機,你老是把人家打下來,他就不敢來了麼。

    台北,蔣介石大發脾氣。空軍總司令陳嘉尚要求部屬:對外不要多講,總統對這件爭是很諱面子的。

    《國共空戰秘史》也很“諱面子”,按下汪、岳格鬥及其結局不提,寫道:“當MIG--17PF對準汪中校的座機開炮時,黃七賢中尉立刻以VHF告知長機,並以六挺機槍對MIG--17PF開火射擊, 打下一架,火力管制系統卻發生故障,無法再打,為第一位臺籍空戰英雄。”

    岳崇新老人讀後,爽朗大笑:本來,我們以八對四的優勢而未能擊落其一架,可以説,仗打得並不太好,值得檢討者多多。但再不好,還沒有不好到反被對方擊落一架的地步。做為親歷者, 我想我有資格説明,我們連一架破皮掉毛的都沒有。台灣如再版此書,能以尊重史實的嚴肅予以更正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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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走,我又想到一個問題:汪夢泉老先生已回過大陸,假設一次巧合,您和他面對面地碰了頭,將如何應對處置?

    岳崇新老人稍稍思忖付,道:我肯定會先把手伸出來,坦率告訴他,1958年沒有把您打下來,我一直感到很窩囊。不過今天終於見到您,我也就不再窩囊啦。當初真把您打掉了,我們今天就不可能站在同一塊土地上握手言和了嘛。今天,如果我們這邊的中國人和您那邊的中國人都把手伸出來,緊緊握在一起,可想而知,咱中華民族在這個世界上,將是不可戰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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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冒昧,我的最後一個問題是向汪夢泉老先生提出來的,只有兩個字: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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