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于無聲處(2)

    8月17日,北戴河。

    高級別墅區內吉斯和吉姆小轎車驟然增多,清閒了許久的保密總機一下子也變得繁忙起來,手拎公文包的文秘機要人員匆匆往返于各別墅和會議室之間……

    盛夏酷暑,把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由北京搬遷到了這片避暑勝地。

    如果按照當今時興的“××周”、“××月”、“××年”程式來想,中國的1958,則是不折不扣的“三面紅旗”年。北戴河會議,給高燒中的“人民公社化運動”和“大煉鋼鐵”再添了一把火,升溫至沸點。

    “炮擊金門”的最後決心,也由此次會議一錘敲定,向著世界原本就不平靜的湖面又投去一塊巨石。

    三十多年過去,我們回過頭來,用長焦距鏡頭把這次會議拉到近前,仍會折服和驚嘆毛澤東那吞吐風雲俯仰天地的氣魄、魅力。或許,也只有毛澤東,才能夠在一次會議上同時做出好幾項讓全世界都感震驚的決定。

    鄧小平闡述:毛主席全部思想的精華乃“實事求是”。今天人們已能運用毛澤東給予的利器,對毛澤東主持的北戴河會議以實事求是的剖析,於是,我們看到了在經濟建設領域步入誤區和在軍事外交領域獲得輝煌成功反差如陰晴日月般強烈的毛澤東。

    歷史,是一架絕對公正的天平,一端盛著功與成,一端載著失與過。一般人關注孰重孰輕。我卻鑽牛角地琢磨“天平”兩端相互依存、關聯的原因和方式。誰也無法否認,1958年的“大煉鋼鐵”與“炮擊金門”,兩樁風馬牛不相及的歷史事件,確實隱含著某種相通的原始動源。

    “動源” 根植于毛澤東不知疲倦的大腦。 在銀浪閒拍的海灘,在涼風習習的林蔭,在自己的房間或到他人的房間,毛澤東盡興愉悅地同高級幹部們大聊其天。今天,我只拾得幾片“落葉”, 或許可以窺視一下“森林”:

    ——我們這個國家,吹起牛皮來,了不起,地大物博,人口眾多,歷史悠久,文明古國,等等,但是鋼趕不上比利時,因此,過去帝國主義欺侮我們,現在世界上的一些人,比如美國的杜勒斯等,也不把我們放在眼裏。

    ——實力政策、實力地位,世界上沒有不搞實力的。手中沒有一把米,叫雞都不來。我們處於被輕視的地位就是鋼鐵不夠。

    ——沒有現代化工業,哪有現代化國防?資本主義國家看不起我們,憋一口氣有好處。

    我的視線裏,閃現出兩個毛澤東:一位一聲令下,把幾十萬發炮彈從海峽此岸打到了彼岸;一位一聲號召,鋼産指標立即翻了一番,1070萬噸,差一噸也不行!漸漸,兩位毛澤東重疊而一, 在北戴河海濱偉岸矗立,遙望褐石,極目天海,浪濤卷,涌起無限詩情浪漫: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閒庭信步!

    毛澤東的思維邏輯可以揣摸亦不難理解:炮彈者,發射出去會自行爆炸之鋼鐵也。打炮仗,即拼鋼鐵。中國被藍眼睛高鼻梁的西洋人和矮個子塌鼻梁的東洋人欺侮了整整一百年,還不是因為沒有現代大工業,缺鋼少鐵。如今,那個世界上最霸道的國家依舊橫行海峽,將中華完整的國土割裂。逆來順受忍氣吞聲?做不到!只有奮起抗爭,為神聖的獨立、主權、統一吶喊。想過沒有,如此,將引發的就不僅僅是太平洋東海岸和西海岸兩個面積相當的國家的對抗, 而且是弱小的535萬噸鋼同強大的1.02億噸鋼的較量。你打過去一發炮彈,有可能得到十發二十發的回敬。原子彈是真老虎亦是紙老虎。鋼是紙老虎亦是真老虎。要想在這個世界上一跺腳一個坑一説話有人聽,不能沒有鋼。六億人意志的體現者豈能不想鋼盼鋼言必講鋼以鋼為綱全黨搞鋼全民辦鋼?現在看,憋一口氣,矢志增強自己實力,企望提前再提前同世界最發達最強大者並駕齊驅,初衷本無可責難,該責難的是不懂得經濟規律。一頭強健的公牛,你順著它的脾性調教它,它會服服貼貼地為你犁地、幹活,你逆著它的性子鞭撻它,它亦會勃然發怒,調轉頭來,毫不客氣地頂你一個跟鬥。

    教訓就是如此,好心好意請“鋼鐵元帥升帳”,不料“元帥”竟瞎引路,使得捷徑走不成,偏偏繞了一段漫長的“弓背”。

    歷史説,毛澤東是人不是神。毛澤東説,地球上不會犯錯誤的人還沒有生出來。

     ※ ※ ※ ※ ※

    北戴河,浩瀚如昔,風起潮涌,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1993 年,毛澤東誕辰一百週年,已經故去十七年的“有錯誤但不失為偉大的人”,再次從歌曲、圖片、熒屏、舞臺上走出,走進依然懷念、景仰他的億萬人的心中。此刻,沒有“三面紅旗”,中國已飛躍而上毛澤東不曾想過的高臺階,沒有六千萬人上陣壘土高爐,鋼産量已遠遠超過毛澤東曾朝思暮想的1070,達到8千萬噸。世界上沒有不搞實力的,對這個不事張揚而扎紮實實“大躍進”著的中國,全世界都不能不刮目相看了。

    一家西方大報評論:在鄧(小平)開放政策中更加富足、自信的中國人,正用寬容的態度去回顧紀念毛澤東。人們已很少計較故主席的失誤,而只對毛致力中國強盛、維護國家獨立表示尊敬和理解。毛的錯誤已隨毛而去,毛的理想肯定會在中國永存。

    1994年夏,淩晨,我站在北戴河毛澤東下海游泳處,清新的海風撲面而來,紅透的朝陽破水而出,海碧心闊,天高意遠。驀然間,只覺身後所有關於北戴河的失誤已隨風而去,唯余北戴河曾經有過的理想,仍像那一輪生命力旺盛的旭日,在眼前冉冉騰升。

     ※ ※ ※ ※ ※

    北戴河,1958年8月20日。

    斜陽西懸,母親般親和慈愛的大海,披上一件色澤斑斕的盛裝,白浪舒展她修長的臂膀,輕聲哼吟著“嘩”“嘩”的安神曲, 柔緩地撫拍著岸邊的礁岩。

    毛澤東除去浴衣,活動一下身軀,向那一片鍍金的蔚藍走去。

    毛澤東喜愛在大自然中游泳,古今鮮有人能與之相比。從湖南湘潭韶山衝的池塘,到遍佈神州的江河湖海,他的業績同水密切相聯。

    凡赴北戴河,每天下海一次是他必修的功課。

    今天,他很少用獨特的側泳去迎接一波波漾來的微浪,而是靠手腳緩慢的撥劃保持浮力,仰躺在海面上,閉目凝神,任其漂流,像鷗鳥一樣于漫不經心自由自在的高遠境界中淩駕統馭著大海。

    他已進入軀體得到休息,大腦高效工作的最佳狀態。

    此次會議,重點討論緊迫的經濟、建設問題。雖然,對鋼鐵等主要工業産品産量到底是十五年,還是七八年,還是兩三年即可趕上或超過英國,同志們看法不一,發言熱烈,頗費時間和精力,但大家對必須高揚“三面紅旗”,加快發展速度,看法是空前一致的。真正難以決斷的議題,還是那個是否應在台灣海峽採取大規模軍事行動的問題。現在,萬事已經具備,亦不欠什麼“東風”,打還是不打,一念而差之千里。事到臨頭方知難,決心不好下喲!

    大海,給人以濾清紛繁的明徹。

    大海,賦予人心盛寰宇的膽魄。

    毛澤東暢遊大海,大腦從未停轉,思緒依然圍繞著將把整個大海都攪動起來的焦點——炮打金門。

    據説,許多重大決策,毛澤東是在游泳之後做出的。

    上岸。回房。奉召前來的國防部長彭德懷元帥和總參作戰部部長王尚榮中將已在等候。會客廳裏,挂起數張台灣海峽軍用地圖。

    毛澤東指一指彭德懷:彭老總,你是主戰的,我是主和的。開場戲歸你了,你先唱。

    彭德懷從皮包內抽出一疊公文,擇要報告臺海形勢和前線備戰情況:

    美國因得手中東而在臺海問題上調門愈加蠻橫強硬。其遠東海、空軍得到加強,活動頻繁、異常,屠牛式導彈已運抵台灣。美政要和軍方不斷發出準備干涉臺海的恫嚇性言論。

    台灣因有美國撐腰而很“牛氣”,假想在大陸沿海大規模登陸攻取福州的“夏陽演習”正在部署,“加速進行反攻準備”言論不絕於耳。最近,臺空軍多次侵入福建與我空戰,拼搶臺海制空權的勁頭很足,並在台灣首次發射了美制“響尾蛇”導彈。

    我方,則因主席下達緩攻令,前線戰鬥準備更為充分,空軍順利入閩,野戰工事已大體完成並不斷加強,大小金門及其所有重要目標,均在我火炮射程之內。

    ……

    毛澤東聚精會神聽,不在任何一處打斷。待彭德懷講完,他説了一句:針尖對麥芒,劍拔對弩張,多年如此,不足為奇。然後問:蔣介石在金門、馬祖問題上到底是何打算?

    彭德懷抽出一份文件:總參謀部剛剛搞到一個情報,蔣介石鋻於國際形勢和台灣海峽形勢緊張,最近曾連續幾天召集謀士幕僚們開會,專門研究金門、馬祖的撤、守問題。

    毛澤東眼睛一亮,聽得格外仔細。彭總繼續:國民黨得出結論,從政治戰略上講,固守金、馬不僅是反攻大陸的跳板問題,同時對國際觀感與海內外的“民心士氣”,都有莫大關係。但從軍事戰略上講,則死守金、馬是不利的,因增援成問題,續防力薄弱。目前國民黨總兵力共計557000人,其中駐守在金、馬等沿海島嶼已佔112000人,如金、馬發生戰事,台灣本島還要守衛,無力再分兵支援,何況島嶼戰爭,稍一不慎,即可能全軍覆沒,所以,這些島嶼軍事上對台灣實無死守的價值。據説,不少人力勸蔣介石下定決心撤出金、馬,一則避免損失,二則臺、澎暴露,可將猶疑不決的美軍推入與我直接對抗的第一線。

    毛澤東道:聰明主意!我要是蔣介石,就按這個意見辦。佔住兩個小島,就能搞成反攻大陸?天大的牛皮嘛。

    彭德懷笑道:可惜蔣介石不是毛主席。他反覆權衡,最後仍決定不惜以任何代價防守金門、馬祖到底。我們分析,一方面,蔣介石很看重他的政治戰略。另一方面,他骨子裏,仍抱有很大幻想,即現在逼迫美國宣佈協防金、馬已不可能了,但只要戰事一開,他拼出血本也要把美國拖下水,使美國在金門、馬祖一線直接同我對抗。蔣介石的意圖是,只要美軍介入,就是最大的勝利。

    毛澤東:島小賭注大,上面住著佔他三分之一的十幾萬軍隊嘛。好啊,人家的思路已經理清了,彭老總,説説看,我們應該怎麼辦?

    彭德懷:他如放棄金、馬,我們不妨網開一面,讓他撤。現在,他要困守金、馬,那麼,這一仗遲早要打,晚打不如早打。我們研究,真打起來,美國確實是個未知數,但不怕,主席講過, 道義在我方,人心在我方,政治主動在我方,地理優勢在我方,軍事上,我們也不差太多。還有,大家在朝鮮交過手,互相都摸底嘛。總之,打,有風險,但有利。

    毛澤東:你們主戰的有那麼多條理由,我這個主和的還有什麼話説?

    元帥與中將對視一笑,互相點點頭。他們知道,至此,毛澤東“打”的決心已下,台灣海峽,即將迎來驚天動地的時刻。

    毛澤東點燃一支香煙,在客廳內來回踱著步子,最後,在地圖前站定,他的話題,一般是從引經據典開頭的:《聊齋》裏面, 有一個“狂生坐夜”的故事。説的是夜深時分,某書生和一個鬼面對面坐著,鬼作出各種嘴臉嚇唬書生,書生照此辦理,也呲牙咧嘴地嚇鬼,最後還是鬼先抬屁股跑掉了。現在,我們同美國也面對面坐著,大家心裏都怕。我們也怕,美國有原子彈,航空母艦,你能不怕?可是美國真的就那麼想打三次世界大戰?我們有六億人口,有那麼大的國土,有社會主義陣營,他心裏其實也怕。誰更怕誰呢?我看還是美國人怕的更多一點吧。

    毛澤東拿香煙的手在空中有力地一揮,紅亮的煙頭指定地圖上的金門島:不要怕,狠狠地打,把它四面封鎖起來。我們此次是直接打蔣,間接打美!

    王尚榮趕緊插話:主席是否還有登島作戰的考慮?

    毛澤東:先打三天,無非兩種可能,登與不登。好比下棋,我們走一步看一步。

    王尚榮又問:主席,您看,炮擊時間……?

    毛澤東對彭德懷説:哎,這幾天沒有見到葉飛嘛。打電話叫他到北戴河來。司令官不在,仗如何打?

    王尚榮接住話茬:我立即打電話通知葉政委,估計明天能到。明天是8月21日,再給前線兩天準備,炮擊時間定在8月23日,正好是個星期六,敵人容易麻痹。可以嗎,主席?

    好嘛,就是你説的這個“八·二三”。葉飛一到,就開炮!

    三人開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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