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于無聲處(3)

    1993年6月22日,秘書終於來電話,説:明天上午9點,你來吧,別晚了,10點半後,首長還有其他事。

    我豈敢晚。

    翌日8時, 我已到。就那麼在傳達室衛兵的床板上傻子似地呆坐著,靜候被召見。

    得承認,見葉飛,我有一種見其他“大官”不曾有過的誠惶誠恐。

    這一年,我四十一歲。葉飛在我這個年紀,已是堂堂中國人民解放軍最年輕也是最英俊的上將。他肩膀頭上那三顆將星可是經受了長期兇猛戰火的冶煉,才顯得如此金光燦亮,每一顆,都是差點死幾遭換來的。

    最早, 我是通過一部叫《紅日》 的影片知道葉飛這個名字的。小時,最愛看打仗的電影,《紅日》上映,連看三遍,敵七十四師師長張靈甫命喪孟良崮,過癮、痛快!在此役中當過隨軍記者的老叔也眉飛色舞向我敘述銀幕所反映的歷史真實。我問:打七十四師的軍長真名叫什麼?叔説:電影裏的是藝術形象。實際戰鬥中,我們的一線總指揮叫葉飛,華東一縱司令。

    我記住了這個名字。

    稍大,對孟良崮之戰和葉飛的了解逐漸增多。

    1947年5月, 沂蒙山上,炮聲已隆隆,葉飛還在與人瀟灑對弈。陳毅、粟裕的緊急命令到:一縱立即由總預備隊改為主攻,從敵軍結合部大膽穿插,把國民黨第一“王牌”整編七十四師從“百萬軍中”剜割出來。激戰三日,葉飛完成重任。陳、粟命令又到,授命葉飛統一指揮一、四、六、九等四個縱隊,“無論如何在拂曉前拿下孟良崮,消滅七十四師。這樣,我們全盤皆活。如拿不下,敵人4個兵團合圍,我們就危急了!”葉飛咬牙橫心破釜沉舟,午夜1時,下達總攻令,十幾萬部隊漫山遍野猛撲而去, 血戰一晝夜,紅旗插上了孟良崮,張靈甫與他的“王牌師”灰飛煙滅,直叫數十萬合圍敵軍膽寒卻步,南京“委座”黯然落淚。葉飛一盤未下完的圍棋雖勝負莫測,華東戰場上的一盤大“棋”卻已滿盤贏定。我以為,此役在指揮上的大膽、高妙具有永恒的價值,已成為中國戰爭史上的經典作之一,1000年後的軍事教科書會將許多戰鬥忘卻,但不會忘記孟良崮。作一名將軍,一輩子能親自指揮上這樣一次戰鬥,可以無怨無悔了。

    沒見過面,但葉飛無疑是我最崇敬的將軍之一。

    採訪中,又聽許多十兵團老人説:葉飛這個人,二十歲從閩東蘇區軍政委員會主席、獨立師師長干起,歷任新四軍旅長,師長,三野一縱司令,十兵團司令,福州軍區司令、政委,福建省委第一書記,交通部長,海軍司令,一輩子當正職,直到臨離休前,才在全國人大“委員長”頭銜的前邊挂了一個“副”字。因此,也是那種下級見了怕、同級合不來、動不動會發火、説東不西、固執己見、一個人説了算的“一把手脾氣”。而且,一般不接受採訪,外人很難接近他,走進他的世界。

    沒見過面,心裏又先有幾分畏懼他。

    9時整,我懷著敬畏參半的心情同身材不高、一頭稀疏白髮、行動略顯遲緩的老人握手。

    老人的手溫暖而柔軟,老人的笑祥和而親切。講話,但條斯理文質彬彬,敘事,旁徵博引邏輯清晰。十分鐘後,我先入為主的“印象”已經一百八十度轉變,感覺老人不太像一員叱吒風雲的戰將,而更像一位治學有年的老師。再準確講,像一位知識淵深可以與之交心暢談的父輩。

    我口訥地説:我從小就看過《紅日》,知道孟良崮那一仗打得真了不起,這是您最滿意的一仗嘛?

    談及一生中的得意之作,老人顯得神采飛揚:噢,孟良崮。我軍戰法從來都是兩翼作戰先打弱後打強,這一仗偏偏先打強敵中間突破,給他來一個圍棋定式的變用,敵人完全沒有料到。全殲七十四師,確實是關係華東戰場全局的一次重大戰鬥啊。但要説最滿意,不光這一次,抗戰期間的郭村、車橋兩仗,我打的也不錯嘛。打得好與不好,有時不在仗的大小。

    發生於1940年的郭村之戰,葉飛政治、軍事雙管齊下,用兩個團兵力抗擊頑軍13個團,以少擊多大獲全勝,使新四軍在蘇北有了立足之地,電影《東進序曲》再現了當年的驚心動魄縱橫捭闔。

    發生於1944年的車橋之戰, 葉飛使用3個團兵力圍點打援,擊斃日軍三澤大佐部800人,生俘中尉以下48人。延安《解放日報》排出通欄標題《車橋大殲滅戰》,一個“大”字,毛澤東、黨中央的欣喜之情已盡在其中了。

    從戰火硝煙中闖過來的人最願意侃打仗,老人的話匣一旦打開,便滔滔不絕,似江河千里。

    足以證明,任何人都不難接近,你只要找準了入口處,便可以走進他的世界。

    老人話鋒一轉:我這個人既沒當過兵,又沒上過軍事院校,一當就是師長,從戰爭中學習戰爭。要説常勝將軍,那是瞎吹牛, 古今中外都沒有的。一般指揮員,三仗裏邊,有兩仗能打贏,一仗沒有打贏就算不錯了。打好了有經驗,打不好有教訓,認真總結,都是寶貴財富。金門一仗,我就沒有打好,麻痹、輕敵,無經驗、不懂渡海作戰的特點,損失很大!在福建,我就是想再打一次金門嘛,可以立軍令狀,再打不下,把我的頭割去。等呀等, 總算等到了1958年8月……

    冷靜對待自己的光榮,不避諱曾經有過的失利。登時,我只覺眼前的這位老人更為高大。

    1958年8月20日,我接到北京總參電話通知:立即到北戴河。

    第二天,我坐飛機到達,直接前往毛主席住處。主席、彭老總,王尚榮,還有林彪,都坐在那裏等我多時了。我咕咚咕吟喝幹了主席事先給我各好的一杯溫茶,就開始彙報炮擊金門的準備情況,重點是炮兵的數量、部署和突然猛烈的打法。

    毛主席聽得很認真,一面聽一面看地圖,用鉛筆做著記號。毛主席指揮作戰,一般不代替第一線指揮員做太具體的軍事部署, 這方面,他完全信任自己的部下會做得很好,他只考慮戰略問題, 對戰局發展趨勢進行宏觀預測把握,他的戰略判斷不但比他的敵人而且往往比他的同事都更深一層更遠一步。國民黨打不過我們原因很多,他指揮員不行是很重要一條,越高級指揮越不行,蔣介石就是典型的瞎干預,凡是他干預的作戰幾乎全失敗。解放戰爭,我們就喜歡雙方兩個人出來指揮,我們這邊是毛主席,敵人那邊是蔣介石。

    果然,我彙報完了,主席既沒説“行”,也沒講“不行”,卻突然提出一個問題:“葉飛,你用那麼多炮打,會不會把美國人打死呢?”當時,國民黨部隊營一級都配設了美軍顧問。我回答説:哎呀,那是一定會打到的呀。主席又問:“能不能不打到美國人?”我説:“無法避免。”

    主席不再問其他問題,也不做什麼指示,只説:“葉飛,你們累了,好好休息。”於是散會。我明白,他要做進一步的思考了。

    晚飯後,王尚榮拿了一張條子給我看,是林彪寫給主席的。林彪這個人滑頭,他很會摸主席的心思,他知道毛主席在考慮會不會打到美國人的問題,所以向主席建議:是否可以通過正在華沙同美國人談判的王炳南大使給美國人透露一點我將炮擊金門的資訊?我看後大驚,林彪聰明得也太離譜了嘛,告訴美國人不就等於告訴蔣介石了嗎,簡直莫名其妙!我問王尚榮:“主席把這個條子給我看,有什麼交代,是不是要我表態?”王尚榮笑笑:“主席沒説什麼,只説拿給你看。”

    夜間,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已經感覺到了將要開始的作戰很複雜、很微妙,但我確實找不到既要開炮又不能打到美國人的妙方。掀開窗簾,毛主席房間的燈一直亮著。那個時代,一切相信毛主席,看著那燈光,我方稍稍心安。

    第二天繼續開會,毛主席不提林彪的條子,一上來就指著我説:“葉飛,那好,就照你的計劃打。”又説:“葉飛,你不要回福建了,留在北戴河指揮。”總的印象,毛主席對打這一仗是反覆思考,慎之又慎的。經過一夜長考,顯然,他對戰略、戰術問題都想透了。

    8月23日, 炮擊開始。完全是毛主席親自指揮,前線的一舉一動都要向他報告。我留在北戴河,好辦也不好辦。好辦,每天與前線保持通話,一切執行毛主席命令就行了。不好辦,稍有差錯,就可能發展成為同美國的戰爭,福建、台灣海峽將變成第二個朝鮮戰場,實在擔當不起呀。

    現在回想,毛主席的戰略眼光高深、遠大,這個仗到底打出一個什麼結果來,他沒講。別説敵人一方根本不曉得,我們自己一方也不完全曉得。不光我不曉得,連彭老總、林彪、許多高級幹部都不曉得。彭老總一直是竭力主張用武力打下金門的,他曾多次到廈門檢查戰備和鷹廈鐵路修建情況,我知道他的想法。炮擊開始,我當然也盼望毛主席早一點下達登陸金門的命令,當時想得簡單,況且打下金門,對我而言,還有一層不同一般的意義嘛。

    葉飛戎馬生涯的高潮是在大江南北和華東戰場。但開篇和末章均在福建。八閩山水,曾經養育了他,賦于他明燦的理想、驚人的勇氣、火熱的肝膽,也鏤記著他創業的艱險、勝利的歡悅和失利的痛楚。

    1919年, 一位名叫葉孫衛的菲律賓華僑, 把他五歲的兒子送回祖籍福建南安讀小學。老華僑只是希望兒子不要忘了自己的“根”在重洋遠隔的唐山,而並未奢想給三十年後的人民共和國送去一位上將和邊疆大吏。

    南安曾出過兩個著名的歷史人物,一個是鄭成功,“國姓爺”永遠被南安人引為驕傲。一個是明末重臣洪承疇。洪降清後帶領部隊滅了南明,又派人來接他老母赴京城享福。老母説:我兒子已在松山為明朝戰死,皇帝都祭奠過了,哪個漢奸敢冒充我的兒子?堅決留在南安。“洪母罵疇”,在南安傳為佳話。

    做人就要做鄭成功而決不可做洪承疇。葉飛在家鄉的課堂上接受了最形象的愛國主義啟蒙。

    課堂雖小, 聯著新風勁吹的大世界。 十幾歲的葉飛手捧著《新青年》、《語絲》、《奔流》、蔣光慈的《短褲黨》和“創造社”、“太陽社”那些熱情奔放的作品愛不釋手。廈門山青海藍人傑地靈,也喚起那個充滿幻想的中學生對正義的追求對新世界的憧憬。葉飛開始寫詩,謳歌大海,神遊星空,對文學的喜愛達至廢寢忘食,一心要做跑在時代潮頭的詩人、文學家。三十幾年過去,一群“文革先鋒”居然把他早年發表的詩作翻了出來,作為“罪狀”送到周恩來案頭。 周恩來笑道: 當年能寫這樣的詩,是很革命,很前進的喲。

    投身於革命的洪流,才知道,個人的一切從此只能服從歷史的要求。很可惜,文壇上,一個還未閃光的詩人流星般消失了。又值得欣慰,武壇上,因此而增加了一位才華橫溢的年輕將領。

    從繳獲26枝步槍的“霍童暴動”起家,在與黨中央完全失去聯繫,甚至根本不知道中央紅軍已經長征的境況下,葉飛率部投入了其艱難困苦並不遜於二萬五千里長征的南方三年遊擊戰爭。身邊的戰友一個個倒下去。葉飛也倒了下去,一發子彈從他的右面頰射入左面頰鑽出,然而他卻神奇般喝退死神重新站立起來,並把一支更加堅強、壯大了的隊伍從閩東拉上了抗日烽火第一線。

    十年鏖戰轉瞬即逝,勝利之師今非昔比,34歲的兵團司令渡大江,陷淞滬,來不及抖落一身的征塵,又即刻率領十兵團挺進福建。馬不停蹄,搶關奪隘,福州、惠安、泉州、漳州,將陽光和鮮花一路鋪到了廈門,鋪到了時時刻刻魂牽夢繞的故土家園。走時一個團,歸來十萬軍,葉飛站在當年走上紅色之路的出發地, 無限感嘆,異樣激動……

    然而,想不到,萬萬沒有想到,葉飛在打下堅固難打的廈門、全身心投入繁忙的城市接管之後,傳來了絕對難以置信的金門失利:登島部隊三個加強團,9086人,大部戰死,少數被俘,成為內戰爆發以來,我軍最慘重的一次敗仗。

    金門島上最後一片稀疏的槍聲歸於沉寂,共和國的第一面五星紅旗正在天安門廣場高高飄揚。舉國狂歡、沸騰之時,葉飛獨倚窗前,仰視雲天,淚灑襟衫,遙祭忠烈……

    葉飛發電請求處分:我的輕敵,是金門失利最根本的原因。

    毛澤東説:金門失利,不是處分的問題,而是接受教訓的問題。又説:先打定海、再打金門的方針應加確定,待定海攻克後撥船撥兵去福建打金門。

    痛苦、悔恨、自責都無用,葉飛按毛澤東的要求秣馬厲兵籌船操練,他堅信,不用多久,他定能把紅旗插上金門最高峰北太武山,用勝利的捷報告慰九千袍澤在天之靈。無奈,朝鮮戰爭于突然問爆發,美軍介入台灣海峽,攻金計劃只能被無期限擱置。

    難道,命中註定,大江大河都闖過來了,非得在小河溝裏翻一回船,而且再不得翻身?難道,常勝將軍的勝利太多,就是要在你征戰旅程的終點站,寫上“失敗”兩個字?歷史,似乎對葉飛不公平,把他壓在無形的大山下掙扎,把他丟進自責的油鍋裏煎熬。年輕的將軍臉上再很少浮現出笑模樣。全國五星紅旗舞成了一片海洋,唯獨在他的眼皮底下,在他家鄉的近旁,一面“狗牙旗”還在得意地招搖,被國人唾棄的“委員長”還保留著一塊夢幻捲土重來的領地,一塊用我軍九千將士“墓碑”填就的踏腳石。奇恥大辱啊!多少回夜深人靜,將軍會突然間感覺口舌苦澀, 呼吸憋悶,胸腔內的肉砣砣在隱隱作痛,他會對著墻壁對著星空對著大海無聲吶喊:給我命令,再攻金門!

    命令好不容易盼來了,1958年8月……

     ※ ※ ※ ※ ※

    我的最後一個問題: 1958年8月,毛澤東的戰略方針是“炮擊金門”,而不是“登陸金門”,您以怎樣的心情對待之?

    老人:長期以來,金門對我來講,是個心理上的大包袱。能夠“炮打金門”,我很高興。不能實施“登陸金門”,自然遺憾。

    任何事物都有兩重性,今天回過頭來看,1949年我們金門失利,壞事也能變成好事。首先,我們得到了教訓,知道了渡海作戰不同陸地,有特殊性,因此,打海南島時準備就充分多了,對攻擊台灣也沒有貿然行事。另外,讓蔣介石佔著金門,對我們用處很大嘛,毛主席多了一個施展軍事、政治、外交鬥爭藝術的大舞臺。

    當然,不是説1949年的金門失利反而對了,從軍事上看,那是一次慘痛的不可原諒的失敗,血的教訓必須永遠牢記。

    再打金門,我完全有把握,特別是海軍空軍進入福建以後。三年時間,我們把全中國都打下來了,難道還打不下一個小島?無非犧牲會大一些,可只要想打,那個島就一定是我們的。實際上,1958年,我們就那麼一直把炮打下去,不用登陸,困也把他困死了,逼也把他逼跑了。但這時,毛主席的方針變了,不佔金門,把它留給蔣介石,這樣對國際政治鬥爭、對統一中國都有利。

    問我想不想攻佔金門?曾經非常想,作夢都會想。我在福建工作那麼多年,居然沒有機會報金門失利的一箭之仇,於心不甘嘛。但後來,了解了毛主席的意圖,心也就逐漸放寬了。軍事從來都是實現政治目的的手段,如果不通過戰爭、破壞,用和平方式完成國家統一,豈不最好,皆大歡喜?

    這些年,海峽兩岸關係發展很快,福建和台灣的各種交往越來越多,我很高興。現在,我老了,徹底退休了,對沒能實現“登陸金門”已經沒有什麼遺憾。唯一遺憾的是,廈門、金門兩個島, 離那麼近,仍然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有違潮流嘛。事實上,這兩個島完全應該擴大交往、發展經貿、促進繁榮的,雙方如果形成共識,用和平發展金廈海峽來帶動台灣海峽兩岸的共同興旺發達,多好。

    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祖國實現和平統一。如果那時還能走動,我會以一個平民、退休老人的身份到金門、台灣去旅遊, 是不是可以算作是實現了另外一種意義上的“登陸金門”?

    ……

    秘書站在門口指表,暗示採訪時間到。

    我方發覺,一個半小時雖短,我已在一個十分寬廣、浩大、崇高、深邃的世界裏走了一遭,不論在灑滿鮮花的崮頂還是在灑滿鮮血的海島,我都看到了一輪不給人間留下任何陰影、永遠光輝明亮的太陽。

    哲人説:

    因成功而忘形狂喜的人,淺薄。

    因失敗而自譴難拔的人,悲哀。

    把成功和失敗都當作人生的一級階梯,繼續攀援,登臨到嶄新境界的人,可敬。

    與老人話別,惶恐已無蹤影。留下的空間,讓潮汐般涌流的尊敬,填得滿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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