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于無聲處(5)

    站在金門北太武山腳下、用手杖指點鑿字巨石,大談“毋忘在莒”的蔣“總統”,一生從未涉足過位於山東省東南部那個小小的縣城——莒。

    “總統”大概不知,此時此刻,一水之遙,正對北太武山數百目標進行最後一次諸元校核的將軍,倒是從莒縣的一場惡戰中拼殺出來的。將軍沒有上過正規軍事院校,莒縣一仗,使他悟出了致勝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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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4年,山東八路軍濱海軍區以兩個多團主力攻擊莒縣。莒縣是地處我濱海與魯中兩大根據地的聯接部,戰略地位重要。有侵華日軍一個中隊及偽軍一個旅守備。

    偽軍陣前反正。八路軍集中兵力,向日軍“中西”中隊發起強攻。

    日軍在縣立中學內修建了核心工事:以兩個大炮樓為中心,配以多層低堡及護墻、內外塹壕。城堅池深,易守難攻。

    八路軍火力不弱,戰志高昂,一聲攻擊令下,前仆後繼視死如歸,誰料在敵軍更加猛烈的射擊下,竟連攻兩日不果,鐵絲網外塹壕溝內,烈士遺體橫陳,終因傷亡過大而被迫停止攻擊,改為圍困。十天后,守城日軍在增援部隊掩護下,奪路而遁。

    莒縣終於解放。但以絕對優勢兵力竟不能全殲區區一百四十個守敵,仗打得不漂亮不理想。

    槍聲一停,一位高大、英武的八路軍,帶上一個騎兵班,第一個進入縣城。他圍著敵核心工事裏裏外外連看數遍,帶著諸多問號在現場尋找答案。他發現,敵人炮樓墻厚2.75米,難怪追擊炮彈打上去,只能砸出一道疤痕。又發現,封鎖我軍進攻正面的七個主要射孔,均呈內八字形,外看射口很小,但裏看卻很大,便於機動。射孔周圍和後面墻壁上,僅有星星點點幾個彈洞,説明我軍並未意識到應集中火力封鎖敵射擊孔。從敵射孔望出去,我軍幾條衝鋒道路一覽無余。正面數百米處有一農舍,房子的北墻掏了一個大洞做衝鋒出口,背面是房子的南墻壁,墻壁上彈洞疊彈洞,密密麻麻,越是中心點彈洞越密集,可見,敵人的槍打得很準,也確實打到了要命處。他馬上聯想到,我軍戰士再勇敢, 從這個洞口硬鑽出去,只有一批批倒在衝擊的道路上。又想到,我軍的輕重機槍是敵人的幾倍,如果我用一至兩挺機槍封鎖敵人一個射孔,該是綽綽有餘的吧?只要把敵人的所有射擊孔封得死死的,再嚴密組織好攻擊部隊,猛衝猛打,一排手榴彈甩過去以後就是連續爆破,刺刀見紅,憑我們數倍于敵的兵力,憑我們部隊的勇氣,也許只要一次就能解決戰鬥。

    血的代價,換回了一條終身受用的經驗與法則:打仗,光憑勇敢士氣、人槍優勢還不行,必須于戰前對敵進行週密詳盡的偵察,在對敵透徹了解的基礎上,精心擬定出一個剋敵的作戰方案來。凡事預則立,戰前多用一份心,戰場平添三成兵。

    這位年輕的八路軍,就是時任濱海軍區作戰科科長、1958年任福州軍區副參謀長的石一宸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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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8年,因參謀長缺任,順理成章,石一宸是軍區司令部的最高首長,具體作戰計劃的擬定人和執行人。

    石一宸像一個步進考場的小學生,面對毛澤東在黑板上寫下的“懲罰美蔣”這麼一個大題目,調度自己的全部智慧,期盼上交一份甲等的答卷。

    偵察工作全面展開,金門敵軍的營區、倉庫、機場、碼頭,通信、交通樞紐,炮兵、雷達陣地被一一發現和標定。佔據作戰指揮室一面墻壁的金門地形圖,已被代表不同目標的多種標誌、符號貼得滿滿,一座武裝到牙齒的海上大碉堡的真實輪廓愈來愈清晰地展示在人們眼前。

    石一宸卻依然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因為,“海上巨碉”最重要的心臟部位——金門防衛部指揮坑道的具體位置仍未判明。僅知,胡璉指揮所設在北太武山反斜面山腳下。此山綿延數裏,從大陸任何角度均無法觀察到其側背,不要説“點”的準確座標了,就連大體上的方位也很難確定下來。

    派偵察兵潛入金門進行實地勘察吧,敵戒備森嚴,成功率極低。唯一有效省時的偵察手段是對金門實施空中拍照,又由於有“任何飛機不準飛越金門上空”的嚴格禁令而作罷。

    炮擊時限一分一秒地逼近,石一宸感到了週遭的大氣正急速地增加著壓力,壓得自己快要透不過氣來。多少回,意煩神亂,急火攻心,將手中的筆、紙往案頭狠命一摔,走出掩蔽部,呼一口清新空氣,然後,撥開茂密的樹枝,望著海對岸灰灰濛濛僵死無語的北太武山,真恨不得集中所有炮彈,將它徹底轟碎敲爛,把藏匿其間的所有隱秘掏出來看個究竟。

    軍事會議上,葉飛拍著剛剛呈送的計劃草案,冷冷道:你們估計金防部指揮坑道可能在甲處,也可能在乙處,或丙處,亂彈琴嘛,打仗怎麼能憑亂猜、靠“估計”?我要你們提供板上釘釘的確鑿情況!上將鋒銳的目光先在石一宸脹紅的臉上停留片刻,滑過去,射在旁邊情報部長王建行更為跼踀的一張面孔上:老王, 到時候我們的炮要是打不到胡璉的老窩,我可是要找你王建行的喲!

    石一宸心裏邊明白,葉飛沒直接點你的名是照顧一下你這位參謀頭頭的面子。更明白,當著你的面點你的部下,那是迂迴地將你的軍哩。

    王建行也真行,居然敢從座位上站起來放炮:葉政委,我會盡力完成任務。但不是我怕擔責任,我們現在所有的儀器都無法觀察到北太武山的另一面,又不允許空中偵察,因此,我不敢亂吹牛,能不能打到胡璉金防部現在確實沒有把握。軍中無戲言,真要打不上,到時候你殺我的頭也沒辦法的。

    一席話,説得與會者們都毫無幽默感地乾巴巴苦笑。

    大家都了解,王建行是有名的“大炮脾氣”,從來有啥説啥, 快人爽語。今天,他説的全是大實話,但畢竟過於直白,且衝撞了尚無人敢衝撞的葉大將軍,真是吃了豹子膽了,“炮筒”得著實可以。桌子底下,所有的手都為他捏著一把汗。

    難得,葉飛既沒發火,也不再説什麼,只是拉著長臉,宣佈散會。

    石一宸跟隨葉飛多年,豈有不知,“沒發火”,表明上將對偵察金門的難度給予了一定的理解。“不説什麼”,則表明他對情報工作和計劃草案絕非一般的不滿意。必須清楚,下一次會議, 如呈送的計劃仍為“估計”將是很難過關交賬的。

    是夜,石一宸連吃數片安定仍了無睡意難以入眠,索性撳亮檯燈,和衣而坐,眼睜睜地仰望墻壁天花板:金防部指揮所乃此次炮擊最重要之目標,至今卻未能捕捉到,屆時如不能準確命中、覆蓋,轟擊再猛烈,也難觸到胡璉痛處……難道我們只能給大炮一些連自己都不自信的諸元,讓胡璉看著成群的遠彈偏彈無損他一根毫毛而拍手稱樂? 不行,絕對不行! 葉飛高興與否事小,“懲罰”目標能否達到事大。打不到胡璉巢穴,炮擊無異浪費炮彈,要我們這些人幹啥?思維及此,再也按捺不住,不管他王建行睡沒睡,一把抓起電話來……

    翌日,召集情報、偵察部門開會,交代任務,再次動員:集中全部力量,運用多種手段,想盡一切辦法,強化對金防部指揮所的偵察,破釜沉舟,務于近期在作戰圖上將其準確定位。

    王建行具體部署。

    石一宸強調重要性。老套數了,他的話題,免不了又是從當年的莒縣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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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莒縣之後,石一宸養成了一個習慣,不論擔任哪一級職務,不論大仗小仗,戰前,偵察與計劃兩項,均事事躬親,定要自己親手組織來做,方覺踏實、放心。即便當到團、師長,他也仍然要帶上幾個偵察參謀,深入到我軍陣地最前沿去看地形、察敵情, 高處看了低處看,左邊看了右邊看,白天看了晚上看,常常數小時、一整天地蹲在一處,像一個守株待兔的獵人,極有耐心和毅力。回來將獲取材料反覆研磨,精心籌劃,那認真、專注、仔細的勁頭,不亞於藝術大師在創作一件微雕工藝作品。

    將軍一生,參加、指揮的勝仗逾百,驀然回首,印象最深刻的得意之作有三次。

    1947年春,洛陽之戰。洛陽守敵為蔣介石嫡系青年軍二○六師,火力強大,城防相當堅固。團長石一宸發動全團搞偵察,凡進城的、做工的、賣菜的、拉洋車的各色人等,都是調查對象,連炊事員、衛生員、理髮員都上交了圖文並茂的偵調材料。兩天后,石一宸親自給突擊營和炮兵指揮員畫出了敵東門陣地全部工事配係,敵人的射孔,暗堡,標的清清楚楚。然後發揚軍事民主, 制定攻擊方案。 總攻令下,僅兩小時, 敵自稱“固若金湯”的洛陽東門便被打開。讓所有人都暗吃一驚的是,在打掉敵兩道城門、十八道副防禦工事、十六個地堡之後,三十二名爆破員,竟僅輕傷一人,全團上下都稱“奇跡”。若非偵察詳盡,計劃週密, 將敵人火力徹底摧毀、壓制,取得如此戰績,幾不可能。

    1949年秋,金塘島之戰。金塘為舟山群島之第二大島,守敵一個師。解放戰爭打到這個年月,殲敵一師兵力已是小菜,但由於我軍是第一次渡海作戰,必將面臨許多極其複雜的新課題,仍然不可掉以輕心。凡逢天晴,師長石一宸便帶著機關跑到高處架設儀器觀察金塘,並派遣偵察分隊暗渡敵島實地偵察。連續月余, 終於把守敵設于水際和灘頭的木樁、鐵網、竹籤、塹溝、地雷、碉堡等七、八道障礙及兵力配置摸清,然後在我方港灣照葫蘆畫瓢,如法泡製,進行實兵攻擊演練。與此同步,廣集船隻,了解潮汐、風向,一遍又一遍修補作戰計劃,充分準備了幾個月直至已覺有了十二分把握,方下令幹帆競渡,直取金塘。戰鬥激烈、殘酷,但總體順利,兩天后,金塘回到人民懷抱。在南京舉行的作戰會議上,鋻於攻擊金門、登步島失利的教訓,與會者對金塘的戰法經驗都很感興趣,首長們高興地説:看起來,渡海作戰困難雖大,但只要充分地過細準備,勝利是可以拿到手的嘛。

    1955年冬,一江山島之戰。一江山原是一個不到二平方公里的荒島,為大陳島的週邊屏障,地位重要,蔣軍派千人駐守,配備五十余門火炮,灘頭設置多層障礙物和爆炸物,防禦工事奇堅, 加之島岸陡峻,難以靠船攀登,利於守而不利於攻。華東軍區作戰處處長石一宸帶隊在浙江沿海前線對敵佔島嶼監視觀察三年余時間,把一江山島也摸得爛熟。以後決定三軍協同攻打一江山,根據彭老總“牛刀殺雞”的指示要求,反覆演練、精確計算,終於在張愛萍上將領導下,把我軍戰史上第一個三軍協同作戰計劃制訂出來。 後來,5小時即攻佔一江山島的實戰表明,該計劃編制堪稱一流。此役雖小,卻是標誌我軍已經具備了三軍協同打現代戰爭能力的首創之作,有人評價,一個高超的指揮(張愛萍)加一部優秀的樂譜(計劃)加一支夠水準的樂隊(部隊),在浙東海域上演了一曲和諧完美的交響樂章。

    總結畢生戎馬,石一宸在他的一部著作中感慨寫道:“不打無準備之仗,每戰必求有把握,實在太重要了。高度重視偵察與計劃的指揮員,在槍炮聲響起之前,便已經打開了戰勝之門上的堅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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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重水復,柳暗花明。

    正當上上下下苦無發現金防部指揮所藏匿點而煩惱犯愁時,得到資訊:某監獄中關押著一批近年捕獲的台灣武裝匪特,其中三人到過金門,並出入過胡璉指揮所。

    一機關參謀請示:報告首長,是否需要提審?

    石一宸喜出望外,拳頭在桌子上擂得通通響:這還用問嗎!快把那三個寶貝疙瘩押到雲頂岩上去,我要親自審問!

    一個豪雨過後的下午,天氣驟然清朗。板結的烏雲終於鬆動, 像龜殼上的紋飾,裂開無數好看的縫隙。鎖閉憋悶了多日的太陽, 急匆匆向萬物展示她亮麗的臉蛋,炫耀她閃爍著金光的霓裳。

    從雲頂岩上望過去,西斜的陽光勾勒出大金門清楚的輪廓,一直難識真面目的北太武山,似乎也扯去了面紗,知趣地向著人們走近了許多。

    石一宸威風凜凜坐在前邊,身後左右,站立著各炮兵師、團長和軍區機關炮司、情報、偵察部門的處、科長們。很像古裝戲中的縣太爺昇堂。 “押上來!”命令下。

    一俘虜被帶到跟前。他不明吉兇,兩腿過電般微微打抖。

    石一宸手一指,問話:“那是什麼山?”

    俘虜答:“大金門的北太武山。”

    “嗯,山的那一面有些什麼機構、設施?”

    “國軍,不、不,蔣賊軍的指揮所。”

    石一宸心頭一笑,臉色依舊:“要問你一些有關金防部指揮所的情況。你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準説謊話!如果事後證明你説的是實話,可以酌情減刑。説謊話則要加罪,軍法從事會殺頭的,我就可以批准殺你,立即執行,明白嗎?”

    俘虜點頭如搗蒜,兩腿大抖。

    石一宸主問,金防部的具體位置,坑道外面有些什麼輔助設施,胡璉的活動規律,提問甚全、甚詳、甚刁,邊問邊畫草圖;直到滿意為止。

    這個帶下去。另一個又帶上來。

    三俘講述情況大體相同,對過去情報部門所掌握的一些材料給予了很好的印證。

    石一宸感到,原先無法穿透北太武山的觀察儀器,現在好似裝上了X光機,躲入死角的胡璉那神秘、狡猾的身影,應該説被捕捉到了。

    數日後的炮擊戰果亦表明,此次提審,對確保把金門打昏、把台灣打痛,作用甚巨。

    有人高聲提議:別忘了,打完這一仗,給這三個乖兒子請功喲!

    雲頂岩上爆起一片艷陽般明燦酣暢的笑聲,聲波如漣漪,一圈圈向著大海,向著金門擴展、傳播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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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據俘供,胡璉指揮坑道在金門軍事地形圖上由若干個點定位為一個點, 範圍由數平方公里縮小至數百平方米。 或可以作這樣的理解:以大陸雲頂岩為觀察點,以金門北太武山兩個山頭間凹處的幾棵松樹為基本座標。側背,為呈50°——65°角的山坡。坡長約300——400米。 坡底稍偏西,即金防部坑道口。 坑口與座標垂直距離200米左右。 坑口外面有一籃球場。再向前走二、三百米,有一會議廳,也叫“翠谷廳”,為金防部長官會餐、娛樂的場所。圍繞坑道口,還散置著各種保障分隊和設施。國民黨軍通常于下午17時開晚飯。17時30分,當官的大多會走出坑道散步聊天,當兵的則聚集在籃球場一帶打球遊戲……

    目標已經抓到, 若想一炮打響,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需要解決:152加榴炮彈道弧度大,炮彈飛越北太武山掉在胡璉的頭頂沒有問題,但要求保證絕對精度,炮口略向下偏一根頭髮絲,炮彈即飛不過去,而向上略高一根頭髮絲,落點翻山而過又會遠出去數百米。這不僅僅是計算而且是個實兵演練的問題,不可能對北太武山進行試射,於是,在大陸勘察選定了一座其高度、坡斜度與北太武基本相倣的山頭,又在其反斜面用白石灰圈出一個“金門防衛部”,拖幾門152加榴來,按照嚴格的實戰距離,一發一發體會著琢磨著打了兩天,求出了準確無誤的諸元。辦法雖然土了一點,但在尚無高技術的五十年代,仍不失為一種明智管用的模擬。

    石一宸如此設計,在某一天(禮拜六、日自然最佳)的下午17時30分、金防部的國軍弟兄們酒足飯飽出洞散心之後,給他們加點便餐,頭一道菜:6000發炮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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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次軍事會議。葉飛審閱修改過的計劃草案,見“估計”一類字眼已全部刪除, 嘴角線非常不易地由“下弦月” 變成了“上弦月”。

    石一宸先開口:“葉政委,到時候,我們的炮要是打不到胡璉的老窩,你我我石一宸!”

    好大一頭牛,從嘴巴裏吹出去了,那顆心臟,在胸腔內又輕輕地敲鼓。到底,我們所有的肉眼都未曾直接觀察到胡璉那神秘的窩喲。

    自信自己的判斷,不等於滿足自己的判斷,會後,他仍要求:直到炮擊前一分鐘,都不能放鬆對金門的偵察。

    莒縣的教訓刻骨銘心,每時每刻都得“毋忘在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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