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于無聲處(8)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如果好端端一個艷陽普照水晏天青的昇平世界,突然間發生了地震海嘯雷劈電掣山塌雪崩江傾湖涸,那場景一準是既驚駭又好看的。

    陰陽相激五行相剋板塊擠壓冷熱失調的大自然,往往通過瞬間的大破壞達到新的平衡。

    信仰相悖利害相侵國家相伐種族相殘的人類社會,也往往選擇自我的大破壞來追求自我的進化。

    破壞,在自然界表現為天災,在人類則表現為戰爭。不論承認與否,自打猿猴變為我們的遠祖,和平,僅是歷史餐桌上一道奢侈的珍饈,戰爭,倒成了伴隨人類生存發展的家常便飯。自然與社會的共通處是,分娩伴隨痛苦,毀滅孕育新生,巨能釋放,世界便會兀立起一個陌生和鮮亮的嶄新。

    歷史應該記住這一時刻,西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八月二十三日十七時三十分,統一與分裂、正義與邪惡、侵略與抗擊之間的平衡再度被打破,戰爭,無可規避地終於在中國東南疆域爆發。

    引進了現代殺戮機器的戰爭,肯定比自然界的再造更驚駭更好看,更殘酷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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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炮擊從首批炮彈出膛就是高潮。共有三個波次。

    第一波作戰暗語“颱風”,持續時間15分鐘。對北太武山金門防衛部,使用6個炮兵營共72門火炮,發射6000余發炮彈。對金門縣城東北的敵五十八師師部,使用3個炮兵營共36門火炮,發射了3000余發炮彈。對位於小金門島中路的敵第九師師部,使用5個炮兵營共60門火炮,發射了5000余發炮彈。對小金門林邊、南壙的敵二十五團、 二十七團團部,使用6個炮兵營共72門火炮,發射了6000余發炮彈。對大、二擔島敵營房、炮陣地,使用2個炮兵營共24門火炮,發射了近3000發炮彈。對料羅灣敵運輸艦使用海岸炮6個連共24門火炮,發射了1000余發炮彈……

    第二波作戰暗語“暴雨”。第一次火力急襲後暫停了5分鐘, 讓海風吹散硝煙,讓炮管稍稍冷卻,17時50分再度開始,持續5分鐘。重點壓制開始零星還擊的敵炮兵陣地。

    第三波為一次短促急襲, 19時35分開始,每門炮打4發,對預計中的敵搶救、維修、滅火予以打擊殺傷。

    前兩個波次,平均每分鐘發射1500發炮彈,20分鐘內,順著459根炮管, 共有近3萬發炮彈、約600噸鋼鐵落在金門預定目標區。

    毛澤東突然、嚴厲的懲罰像數組猛烈的組合拳,打得“老朋友”鼻青臉腫,懵懂轉向,僅余招架之力。

    人民解放軍戰史上最大規模之一的炮擊行動拉開帳幕, 呈現在人們眼前的畫卷是一幅將神奇、壯美和震撼力融為一體的潑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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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歷其境的記憶是不老的常青樹。

    石一宸老人説:從雲頂岩上望出去,我“開炮”的命令一下, 像按電鈕一樣,各炮陣地上立刻閃現出一簇簇、一朵朵白色的爆煙和桔紅色的火光。聲音稍遲才到,是連成一片密不透風的巨響, 夾帶著炮彈劃空的尖嘯。那動靜很難形容,好像整個天空是一面大鼓,有無數把大錘在上面不停地擂呀敲呀,震得耳朵緊繃繃的疼,腳下的大地也在急促地搖抖。大約十幾秒時間,大、小金門先炸起一片亮點、煙簇,緊接著,亮點變成火海,煙簇形成了煙霧,又過十幾秒,傳回對岸轟隆隆打悶雷一樣的聲音。料羅灣海域,炮彈炸起一道道白色水柱,彈片把海面打得好像沸騰起來,敵人幾條兵艦飛快向深海逃逸。我打過的仗不算少了,我軍這樣大規模炮火轟擊也是第一次看到,確實是萬炮齊發彈如雨下無比的壯觀。國民黨的有線電話被打掉了,只能用無線呼叫告急,我們這邊監聽得明明白白,一片混亂,有的連暗語都不用,亂叫“共軍的炮火太厲害了,我們被打得沒有一點辦法”。張翼翔高興地對北京王尚榮説:“王部長,你看不到這裡的景象,就聽一聽吧。”然後,把電話受話器對著了望孔,讓王尚榮和北京的同志們也直感地欣賞體會一下,分享我們前線的興奮。

    梁樹森老人説:從抗美援朝開始我就當炮兵,還沒有像“八·二三”那樣一次性集中打那麼多炮彈。我們團每門炮平均打了80至100發吧,急促射,不停地打。許多炮炮管都打紅了,才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許多魁梧壯實的裝填手連續送彈上百發後,胳膊都腫了,第二天連端個飯碗都費勁。有的戰士為了加快速度,不用送彈棍,就在右手上纏一塊布,蘸濕了水,用拳頭把炮彈頂上膛,被幾百度高溫的炮膛烤起了泡,燎掉了皮。有好幾個炮位打得快,炮彈打光了戰鬥還沒結束,急得炮長猴跳,派手下到鄰近炮位也不請示下手就搬。所有炮位四週,都是空彈殼空彈箱,堆得像座小山。那天天氣晴朗,能見度特別好,肉眼看金門很清楚。我們炮突然一響,開始還可以看到那邊的汽車亂跑,兵亂跑, 一會兒就什麼也看不到了,我們陣地上一片發射煙塵,對岸金門一片烈火硝煙。海風把大擔島上的硝煙吹到海面,與小金門的硝煙相接, 繼而又與大金門的硝煙連在一起, 在我炮陣地前方海面,形成了一道厚厚的灰黑色的把整個金門都遮擋在後面的巨大煙墻,場面真壯觀。一仗下來,炮手全被退殼煙熏染得漆黑,除了牙齒、眼窩窩是白色的,整個一個“黑非洲”了。大約十分鐘過後,國民黨一些隱蔽陣地開始還炮,煙太重,看不到他的發射位置,但可以聽到炮彈在我們頭頂“哧”“哧”飛過,在很遠的左右後方“咚”“咚”炸響。那天,我們確實把金門一下打糊塗了,他還過來的炮,全是瞎打,沒打到我們團一門炮一個人。我們的老炮手一看就知道,這種打法純粹是糊弄上司應付差事。

    趙樹和老人説:我們連陣地設置在一處洼地。8月23日,從下午4點開始,我們就做好了炮擊的準備。我和副連長在發令所,分工是,我聽電話,副連長舉著手,命令到,我喊“開炮”,副連長手一放,陣地上排長、班長的手也一齊放下來,各炮便裝填,拉火手就拉繩發射。那個緊張勁兒,別提了。副連長足足舉了二十分鐘,命令還沒到,他的手又不敢放下來,怕下邊誤會了把炮彈提早打出去。一門炮走火就是天大的違紀呀,得軍法從事。他只能舉著手走到陣地上,對排、班長們説,大家都先把手放下來, 歇一會兒吧,他媽的這活計太累了。5時30分,命令終於到了,我們的炮彈從不同方向一群一群像捲揚機噴灑谷粒似地發射出去,從我們連的陣地,看不到金門島,也不知道自己的炮打到哪了, 反正管他娘,就按照上級給的諸元,悶頭猛裝猛打。上級指揮所向我們通報, 説我們的目標冒起大火來了。 我們趕緊向下邊通報。那時,説話已經互相聽不見了,就在一塊小黑板上寫:“敵人被消滅了,上級表揚我們!”拿到各炮位上給大家看。戰士們拍巴掌又蹦又跳,又喊又叫。喊什麼?聽不見。但看嘴形就能知道,都在喊“打得好”哩。

    梁文科老人説:5時30分,青嶼島上我們連4門炮幾個齊放,大、二擔國民黨士兵滾的滾爬的爬沒命往回跑,我從望遠鏡裏看得很清楚。本來,他們有三五成群出來拉呱的,有在樹蔭底下涼快的,還有下海洗澡的,閒在得很,一點也沒覺著我們會開炮。打了沒多大一會兒,煙塵就把整個大、二擔罩住了,啥也看不見了。一、二炮喊:“報告連長,目標沒有啦!”我説:“看不見也打,按原表尺只管打!”沒走到近前,你不會知道打炮聲有多響,等於拿一面大鑼貼著你的耳根狠命敲啊,太響了!打了十幾分鐘,戰士們的耳朵全震聾了,嚴重的耳膜震破、流血,有的人落下聽力下降的殘疾。直到現在,我耳朵還時常嗡嗡響,你要不大聲説話,我就聽不見。聽不見人家説啥就沒法回答,別人會覺得你呆、傻,沒禮貌。你不在意吧?我在指揮所裏,耳機裏只有炮位上“咣當”“咣當”的裝填聲和“轟”“轟”的發射聲,我叫“一炮!”“二炮!”始終沒人回答,他們全都聾了,聽不見了。這時候, 大金門國民黨的155加農炮打過來了,頭一群是空炸,意在殺傷我陣地外露人員,第二群是瞬發,目的是要掀翻我的發射陣地。我們青嶼的座標,敵人也是老早就標定好了的,但由於他小金門、大、二擔叫我們壓得發不出炮來,從大金門打過來又太遠,對我們威脅不大。我罵了一句:“幹他老母!”鑽出指揮所,順著交通壕跑到炮位,直接下達命令。我的命令是每門再打30發急速射,面對面扯脖子喊,班、排長還是聽不見。我就伸出三個手指比劃。他們問:“打3發?” 氣得我又用右手比劃了一個○,兩隻手重疊在一起,才解決問題。一直打到七點多鐘, 才停止射擊。我們連4門炮,一共打了600多發。炮群司令來電話, 説:“梁文科,你們的炮總體打得不錯,大、二擔的目標基本報銷,但有一些打到海裏去了,今後要注意。另外,你一次就幹掉600發,以後還打不打了?”我趕緊説:“是光想著過癮了,下次一定注意節約炮彈。” 晚上8時,炮群又來電話,説:“梁文科, 以後炮彈儘管放,有多少放多少,怎麼過癮怎麼打,不要節約!”我説:“上級放心,你運多少炮彈來,我保證打出去多少。”電話剛撂下,運輸炮彈的小船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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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隆的炮聲與那輪瑰麗的夕陽一同淹沉海底。海風剛剛吹散濃烈的硝煙,暗夜便將萬物輕悄地網住。突然開始的驚天動地又于突然間戛然而止,酷暑中的寂靜也讓人感到陣陣寒磣。昏灰的對岸沉默不語,唯余數簇火光仍在搖曳閃爍,像是重傷的島軀流出的鮮紅的血液。

    雲頂岩一處隱蔽坑道內,沒有電子計算器,更談不上微機電腦,靠著一盞昏暗的瓦斯燈和一把算盤,石一宸迅速草擬了發往北京的戰報電稿:

    一、炮擊經過:今17時30分,對敵金門防衛部、第五十八師師部、蔡厝營房,小金門之第九師師部、第二十五、第二十七團團部,後頭之後勤機關及停泊在料羅灣之中字號登陸艦1艘, 實施突然炮擊。在19時35分又對敵實施一次短促急襲,然後即停止射擊。據觀察,我炮擊之敵指揮機關、雷達站, 彈著較準確,效果良好,敵中字號登陸艦被命中5發,敵發射陣地之炮兵連,基本上被我壓制。敵炮還擊,主要對我蓮河、霞浯、仙景、大嶝、廈門之虎仔山、香山、前村等地區,發射炮彈2000余發。

    二、敵人反映:大、小金門到處叫喊威脅很大,稱“非常厲害,防衛部下大雨”,“有線電全部中斷”,“大、二擔傷亡75 人”。金門機場管制中心報告:“機器打壞,人員傷亡不能工作, 張先生肚子痛,無法起床(運輸機中彈片,不能起飛)”。緊急申請“空中支援”,並要馬祖向我炮擊進行牽制。“空援業已中斷”。

    三、我損耗情況:消耗新式火炮炮彈23725發,舊式炮彈5544 發,海岸炮彈1488發, 共計31757發;傷第九十二師炮兵司令,炮兵一三一團政委,炮兵副連長2名,炮手5名共9名,亡電話員1 名,被擊壞85毫米加農炮2門。

    雲頂岩,石一宸的戰報飛向北京。

    金門島,一架C-46型運輸機飛往台北。

    沒有一盞燈的金門機場,跑道反射著清冷愁慘的月光,兩旁黑黑黢黢饅頭狀凸隆的一個個機窩,讓人聯想起荒郊的墳場。黑暗寂悶更加渲染誇張了沮喪消沉的氛圍,閉燈起飛的C-46很像一個緩緩爬上夜空的幽靈。

    一人送行。一人登機。一件隨行物品。

    送行者為金防部司令長官胡璉。 登機者為頭纏繃帶的台灣“國防部長”俞大維。隨行物件為一具棺木,盛殮著金防部副司令趙家驤。另外兩位副司令陰差陽錯,未能搭乘上“部長”的專機:章傑少將在炮擊的第一個波次中便不見了人影,第二天方被認定為“陣亡”。吉星文中將此刻正躺在地下醫院手術室,同死神抗爭,三日後終告不治,與趙家驤、章傑結伴而歸。

    一個星期過去, 石一宸通過多方情報來源證實,8月23日炮擊,共斃傷國民黨軍600余, 金防部三位副司令殞命黃泉。對大陸方面而言,帶有懲誡性質的打擊已達到了預期目的。

    對台灣“國防部長”俞大維于彈片編織的羅網中僥倖漏出,大陸軍方並不甚看重,顯然,他們更關心金防部司令胡璉上將的死活。擊斃胡璉,雖不可能明確寫入計劃,但無疑是精心計劃時渴望達到的最高預期。因此,了解掌握胡璉本人的活動特點、規律,早已列為石一宸、王建行領導的情報部門攻堅的課題。胡璉, 昔日大陸戰場國民黨“五大主力”唯一倖存的部隊長、1949年金門之戰的罪魁、“古寧頭大捷”的“英雄”,如能于炮擊中將他“驗明正身,綁赴刑場”,意義自不尋常。

    難怪,當情報證實,一向命大的胡璉,又一次奇跡般死裏逃生、逢凶化吉,大陸軍界高層一片遺憾的“嘖”“嘖”聲。尤其是葉飛,在回憶錄中無限惋惜地寫道:

    我們的炮火打得很準,一下子摧毀了敵人的許多陣地,特別是集中火力猛擊金門胡璉的指揮部,打得非常準確,可惜打早了五分鐘!後來得到情報,我們開炮的時候,胡璉和美國顧問剛好走出地下指揮所,炮聲一響,趕快縮了回去,沒有把他打死。要是晚五分鐘,必死無疑。

    8月23日的“颱風”與“暴雨”,震撼了台灣, 也震撼了世界。第二天,全球各著名新聞社、大報,均作為最重要消息予以播報刊發。

    頗耐人尋味的是, 8月24日,中國新華社僅發表了一條簡短的措辭亦不十分尖刻激烈的消息,在各報並不特別顯著的位置刊出。

      神炮手嚴懲蔣賊軍 敵炮兵變得啞然無聲 運輸艦一隻被我擊中

    新華社福建前線24日電 中國人民解放軍福建前線炮兵部隊, 在23日下午五時三十分,對增兵金門的蔣軍運輸艦和經常向我挑釁的蔣軍進行了一次短促的轟擊。

    盤踞在金門島及其周圍小島上的蔣軍炮兵,經常炮擊我沿海村鎮,使我當地居民的生命財産時常受到威脅。為了懲罰這種賣國求榮、欺壓人民的罪惡軍隊,在我強大炮兵部隊神炮手的準確射擊下,為時僅十七分鐘,金門島上蔣軍炮兵陣地和指揮系統等軍事目標,都陷入濃煙烈火中。蔣軍炮兵變得啞然無聲。運輸蔣介石賣國集團的軍隊的艦隻被擊中,像一條死魚在料羅灣內不能動彈。

    對一次重大軍事行動只是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寓意深長。可以看出,毛澤東並不想對此事立即大事張揚,他已經把強有力的一拳打出去了,他要冷靜審慎地觀察一下,對方將打出什麼樣的拳路。

    在瞬息萬變複雜微妙的政治、軍事、外交拳擊臺上搏技,老謀深算的戰略家,有時需要“雷聲大雨點小”,有時則需要“雨點大雷聲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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