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于無聲處(9)

    西元1994年10月,一個鑽入歷史的牛角爬不出來的中年人,為收集有關那場大戰的史料,從大、二擔當面的青嶼、浯嶼島,到監控料羅灣的圍頭,把當年我軍大炮的發射陣地,來回走了一個遍。

    我發現,三十六年過去,炮戰的遺存物不光是依稀可辨的彈坑塹溝和外面長滿了篙草裏面盛滿了糞便的炮窩,還有一種似是而非、似新而舊,一切都在改變著但萬變又未離其宗的狀態,一種由諸多不和諧所組成的並不穩固的和諧以及對比度強烈的色調拼湊而成的圖案。我想,當今世界,能使數不盡的矛盾現象同時呈現和平共處的地方,大概獨此金廈海域一家是別無分店的了。

    我信步前行。

    此岸,一座越來越開放的現代化口岸都市正在迅速崛起;彼岸,仍是最封閉呈原始狀的軍事禁區。這一邊,數十萬不同膚色、國籍包括懷揣臺胞通行證的商賈大亨為掙錢忙得不亦樂乎;那一邊,十數萬全副武裝的士兵仍在枕戈待旦。海面上恪守所謂“漢賊不兩立”的陳規禁令;海底下什麼花樣的交通往來全有。大白天,台北“立法院”關於是否同大陸實行直航的辯論如火如荼;夜晚裏,一條條臺輪酣睡在廈門寧靜的港灣。在台灣首富王永慶先生的帶動下,數百上千家台灣廠商首選投資地偏偏是廈門,而沒有一家去金門;金門人求神拜佛還願祭祖的香火早已燒到了廈門,而廈門人望著身邊的金門就像奢侈享受海上的明月……

    在廈門熙攘繁華的街市,我偶遇一位幾天前還持槍站守在監視廈門哨位上的金門退役兵。他説,接替他的新兵是一澎湖籍青年漁民,那小于當兵後大吹從廈門滿載而歸把口袋撐得鼓鼓的經歷,刺激得他剛剛脫去丘八服便也跑到這邊來撞運“淘金”。

    廈門對金門的有線廣播早已停止。金門對廈門的高音喇叭卻捨不得息鼓撤鑼,縱使沒有對臺戲好唱依然精神抖擻準時開播,絮叨著幾十年不曾變味的反共老調。這邊聆聽最真切受教誨最深刻的幾座樓舍,偏偏是近年返鄉定居的幾位金門“款爺”的新居。其中一位不堪噪音污染,對我戲言,擇日返金門後,定要找那位尖嗓女播音對簿公堂,索討聽力損傷費。但如小姐妖冶美艷,可以視臉蛋分的高低酌減,云云。

    圍頭,解放軍某連隊“安業民陣地”側前方幾百米處,數條大陸漁船與金門漁輪挨靠錨泊,桅桿上的五星紅旗與船幫上的青天白日徽記比鄰共處相安無事,儼然國共第三次合作的談判正在此處舉行。青天白日徽記們均于夜間出入,並把船屁股對著金門, 一船老大向我解釋,為的是避免金門了望哨的望遠鏡觀察到船首的號碼,防備回金後被敲詐被傳訊。

    青嶼、大、二擔水域,我乘坐的廈門警備區登陸艇同一金門炮艇遠遠對開。水面寬闊,各行其道,既不鳴號致禮,也不惹事挑釁,熟視無睹,習以為常,與人方便於己方便。少校艇長告我, 幾年前,雙方的炮口均隨船而轉,指向對方,但不開炮。近年,可能都覺多此一舉,太麻煩,免了。

    胡裏山炮臺。一金門籍女青年花三元人民幣買到了用軍事望遠鏡觀察家鄉三分鐘的時光。一年前,她在金門用相同倍數的望遠鏡觀察過她現在站立的位置。為了滿足好奇心實現異地觀察的願望,她從金門乘船至台北,從台北乘飛機至香港,從香港乘火車至廣州, 從廣州乘汽車至廈門, 從廈門賓館租腳踏車至胡裏山,在中國地圖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尚留一小缺口的橢圓形。歷時一週,終於宿願得償。三分鐘短暫得像一朵飛濺的小浪花,她再丟過去三元錢。看完,歡喜跳躍,“看,那縷炊煙,搞不好是我媽在煮好喝的地瓜稀飯哩”,又對夥伴説,“這麼近,要是有旅遊汽墊艇,一會我就能回家吃晚飯啦,還可節省好多錢。”

    角嶼島上,可見大陸小船靠向金門一側,在礁岩淺灘中垂釣鮮嫩爽口日漸珍稀售價達一百多元一斤的石斑魚。須臾,金門喇叭開始喊話:“親愛的大陸同胞,你們出海捕魚的最大願望無非是想獲得豐富的漁貨量,獲得較好的生活,但你們已超越了金門限制的海域捕魚,已危害到了金門漁民的利益以及防區的安全。我守軍有護衛金門防區安全的要求,將進行驅離射擊。請你們迅速離開,以免發生無謂的糾紛和損害!”於是大陸船群蜂驚四散。幾分鐘後,金門機槍開始向海面掃射,間有迫擊炮彈在水中炸開。 我對這殘忍血腥的場面感到震驚, 想起刊于1994年7月3日《人民日報》的一篇文章《金馬軍警傷害大陸漁船漁民親痛仇快/大陸有關方面要求停止暴行義正詞嚴》:

    據不完全統計, 僅福建省,從1990年至1994年5月,沿海漁民在海上從事正常生産或航行時,遭金馬守軍槍炮擊,共被打死46人,打傷112人。另一項統計顯示,自1989年以來,臺軍警在遣返大陸私渡去臺人員時,悶死、撞船淹死大陸人員計46人;在台灣海峽大陸一側強行攔截抓扣大陸作業漁船達223艘、 漁民3160 人,有20艘作業漁船及生産設備被扣留,直接經濟損失達1000萬元以上。

    ……

    與台灣當局不仁不義的行徑相反,大陸一貫把台灣同胞當作自己的親人看待。為保護台灣漁民的生命財産安全,方便台灣漁民避風和進行海上生産,有關方面在沿海設立了專供台灣船舶直航停靠的停泊點。僅福建省就設有停泊點29個,每年接待大量台灣漁船、漁民。1993年的統計顯示,福建省共接待台灣漁船8528 艘次,漁民35279人次。

    ……

    台灣軍警對大陸漁民開槍、開炮,任意抓扣、檢查、毆打,根本原因是台灣當局至今沒有放棄對大陸的敵對立場,把在海上作業的大陸沿海漁民視為“敵人”對待。

    ……

    走在歷史的陳跡之上,我常常陷入難以自拔的困惑不解:眼前,這一派形實不符的和平已屬來之不易,然而,漫長的戰爭真的永遠地劃上句號了嗎?

    胡裏山炮臺,那尊清政府于1891年花費12萬兩白銀從德國克虜伯兵工廠購得、全重達59噸的世界炮王,張著280毫米黑洞洞的大嘴仰望湛藍的天空。藍天間,一對美麗的白鷗正在海峽飛翔。

    我隱約意識到,介於和也非和、打亦非打之間的金廈海域,是現代史留給我們的難題,一道像身旁的巨炮一般沉重、像狹窄的海峽一般難渡、康得二律背反式的命題,當你回答“是”的時候它是“非”,當你回答“no”的時候它又是“yes”。何時才能解析這道難題,全體中國人的智慧都在經受時空的考驗。

     ※ ※ ※ ※ ※

    何厝,一座“八·二三”中被炸成瓦礫廢墟、現在正向著小康迅跑的小鄉鎮。

    在街巷上倘佯,我的目光驀然間被一棟千瘡百孔破壁殘垣的二層小樓所吸引,三十六年前的炮彈雖沒有把它徹底摧毀,但也把它打得傷筋動骨腿斷臂折,看得出,它是靠主人草率的修補才得以勉強支援茍延殘喘。在舊日的戰場上,此類“古跡”已絕少再見,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與其説對它的容貌産生了興趣, 毋寧説對它所處的環境發生了好奇。它被一群美麗簇新的房舍包圍著,像一個孤獨醜陋的叫化子。

    我冒昧敲門打擾主人。

    東拉西扯地胡侃一陣。我説:您這幢房子確實挺樸素挺有時代特點挺不容易的,大概很快就要蓋新房子吧?

    主人是位瘦骨嶙峋七十挂零的長者,他一邊滿足地吸煙一邊揉搓著腳丫子説:蓋新房?很想喲,但不蓋!共産黨國民黨的事情,沒一定,説打還要打的……

    我明白了, 這是一位對金廈海域前景持悲觀消極態度的老人,三十多年,他大概一直生活在對世界還會再毀滅一次的預卜之中。看來,這棟飽經磨難的樓房在它的主人離去之前,命裏註定是沒有舊貌換新顏的盼頭了。

    我又十分令人討嫌地去敲斜對面另一戶的門。這是一棟建造不久氣派很大的二層新樓,三十多歲的一對小夫妻臉上洋溢著新房照耀的喜氣。

    依然天南海北亂侃,然後我説:哇,你們家好漂亮呀,不過, 你們把房子搞得這麼靚,不怕猴年馬月那邊又把炮彈丟過來?

    男的顯然不大願聽這不吉利的話語,斂住笑臉説:管他娘!有錢不花,是個傻瓜。

    女的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好像精神病科醫生在研究她的一位病人,丟過冷冷的一句:喂,北京佬,人總要死的吧,難道你就不討老婆生孩子啦?

    多麼深刻的哲理!我哈哈哈哈,用一陣幹澀的笑掩飾自己的尷尬。

    我明白了, 這是一對對金廈海域的前途頗有信心的年輕夫婦。 雖然他們的“信心” 讓人感到有一種人皆為之我亦為之、只管今朝勿論明朝的味道,根基肯定不如他們新房的地基打得堅牢。

    沿海邊走,我發現了一處保存相當完好的火炮工事遺址,三個成“品”字形的加蓋火炮掩體間距150-200米,塹壕將它們勾聯在一起,“品”字形後面不遠處,還有花崗岩壘砌的發令所、彈藥庫。一眼可知,炮戰期間,這裡曾部署過一個炮兵連。

    走出掩體,出口處站著一位二十左右的青年人,油亮的分頭、整潔的時裝、白色旅遊鞋,兩手叉腰。

    “喂,你在幹嘛?”他問。

    “不幹嘛,參觀。”我説。

    “你對這裡感興趣?”

    “當然。”

    “你覺得這地方很有價值?”

    “非常有價值!”

    “為什麼?”

    “因為這裡有歷史, 或者説, 曾構成了中國現代史的一部分。”

    小青年顯出高興的神色,我們愉快地聊起來。

    炮陣地遺址在他家責任田範圍內,老人們都覺多餘累贅白佔了許多面積,原想拆掉平了,小青年堅決不同意。按照他的宏偉設想,貸也好借也好,投入一筆資金,在前邊架設幾具觀察金門的望遠鏡,掩體裏挂上炮戰的照片擺上炮戰的實物,開闢為一處專門介紹“八·二三”炮戰的旅遊點,其經濟效益無論如何也會比種糧種菜高。

    這是我所遇到的準備把“八·二三”變換成錢的唯一一例。我自然大大恭維他的想法好,讚揚他的經濟腦瓜和高瞻遠矚。但是我説:“你不覺得説不定哪一天這些工事還會重新派上用場?”

    小青年甩一下他那漂亮的分頭:“這裡會不會再打仗我不知道,我想誰也不是神仙,都難預知將來,但是我敢肯定,目前這個樣子不會拖太久,那一邊和我們這一邊從古代就是一家子,早晚還要一家子的,你信嘛?”

    “信”,“信”,我拍著小青年略顯單薄的肩膀,給他一個肯定的答覆。

    繞過一片凹凸零亂的礁岩,我在一片沙灘的角落裏終於見到了一位原本與這海峽的故事緊密相關的人:一位著紅背心、綠軍褲,黝黑皮膚厚實胸脯的解放軍炮兵裝填手。這位士兵看上去有些孤獨,正緊繃著面部表情、拼力托舉一發與實彈相倣的水泥教練彈。我在遠處默默地為他記數,從1至132。見我近前,他氣喘吁吁靦腆一笑,停止了動作,不甚滿意地搖搖頭——雖然這個數字比他自己的最好成績多了四個,但離團隊記錄157仍有較大距離。兩個月後,他將在團的比武大會上與一群炮手經歷一番角逐。

    我抱過那顆20來斤重的教練彈,奮力舉過頭頂。往復支撐了五下,全部體能似已告罄,不得不將那笨重之物趕快丟棄。

    愉快的笑聲倏然抹平了我們之間的溝坎。 132,已經相當棒了,何必再練得如此辛苦?我説。

    他説他相信自己能打破團紀錄, 然後再向師和軍的紀錄衝擊。

    那樣有什麼獎勵嗎?立功?提幹?轉志願兵?

    他的回答讓我頓覺自己可笑。他説他不知道。“我們都這麼練,”他説,“為什麼?還不是為了那邊——”他一指蒼翠墨綠的彼岸。

    那邊!只有在炮兵的身邊,你才能感到那彼岸聯接著一道潛在、漫長、無聲的命令。

    “如果需要,我們會比36年前幹得更漂亮!你説是不是?”

    基於我對軍隊的了解,我根本不需要再説什麼了。我只是糾正了一個最初的想法:這位士兵一點兒也不孤獨。

    何厝在視線中就要消失,我立足四望,忽然間覺得,何厝人, 擴而大之廈門人中國人,對於戰爭與和平、統一與分裂的全部理解和答案,都溶解在那一片鱗次櫛比的房舍、那一片青蔥掩映的“遺址”之中了。這裡有灰色的悲觀,但你並不能把它簡單地歸納為杞人憂天;這裡有明亮的喜悅,樂觀中又摻和著些許的宿命與茫然;這裡還有太陽一樣不滅的希望,使我們的信念像永遠永遠的朝霞。

    我很感謝那個梳著漂亮分頭的小青年和那位身手不凡的炮兵戰士,是他們,使我混沌陰鬱的心胸拂入一縷清風,豁然洞開。

    我走近大海,沒有漁舟唱晚,沒有蓑翁垂釣,“八·二三”的喧嘩隨風淡去之後,海峽就是這般默默無語,鋪陳著一片沉寂。唯有那一對純潔的白鷗,像美麗的夢幻,在海面生動地跳躍、閃爍。

    向大海討生活的有一個平安抓魚的夢;

    渴望發財的有一個不再偷偷摸摸的夢;

    白髮老翁有一個喬遷新居的夢;

    喬遷新居的有一個睡得安穩的夢;

    金門少女有一個朝發夕返的夢;

    英俊少年有一個讓“古跡”變錢的夢;

    年輕炮兵有一個守土有責的夢;

    我也有夢:從“八·二三”走來的歷史,不再回到它的出發點,循著大潮涌動般必然性的軌跡,走出這片會把人活活憋出毛病的靜寂。

    那滿天可愛的精靈們,歌唱著,飛舞著,在此岸與彼岸間翱翔、徘徊;被海峽分隔著的綠色國土披著暮靄的金暉,在向它們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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