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彈著點(3)

    8月22日夜,台灣“國防部長”俞大維飛抵金門。

    關於中共究竟將先打馬祖還是先打金門的問題,俞大維每每同參謀總部的意見相左,堅決把“寶”押在金門上面。參謀總部執意要派一師海軍陸戰隊增援馬祖,俞大維頗不以為然,對總統直言道:“三星期之內,中共必打金門!”説得蔣某人滿臉狐疑也不知究竟該聽哪一方意見才是。俞大維並不同高級將領們爭執,他的做法是偏不去你們派兵增援的那個馬祖,要了架專機直飛金門巡視。無巧不成書,到達翌日,戰爭的突發便印證了他的預言大師的才華,也讓參謀總部的那幫庸才恨不能在腳下刨個坑把臉埋進去。

    俞“部長”一向作風深入體恤下情,用畢早膳,立即乘車至金門水頭,換乘小艇,駛發大擔、二擔。司令官胡璉等均在碼頭送行,並和俞大維相約:“部長辛苦,今晚六時,我們在翠谷水上餐廳為您接風洗塵。”

    俞大維微笑承允。

    預言大師只能預卜歷史運作的大勢,而不可能洞悉運作過程中的每一個細節,事後,俞大維不無幾分懊惱地説:我早已料到毛澤東必將首先在金門發難,要不是還有一些公務要辦,22日白天就會去金門,那樣,就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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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於1897年的俞大維,畢業于美國哈佛大學,數學博士,也是國際知名的彈道專家。抗戰剛結束,俞即入閣,至1964年辭職為止,其間,三任國民黨政權的“交通部長”,四任“國防部長”。如以一屆內閣代表一個階段政府的話, 俞大維可説是 “七朝元老”,被譽為國民黨政壇上的常青樹。一般認為,俞大維是蔣氏內閣中最有學問最具國際聲望的一位“部長”。

    一介文士,並非出身軍校,也未曾領兵東征西討,更未曾擔任軍方系統中的要職,卻能于一個政權生死存亡的嚴重關頭,長久擔任蔣介石的“國防部長”,肯定是一個大有嚼頭的歷史現象。有人認為,個中奧妙在於“部長”乃“總統”的家鄉人,又深得為官之道,事事處處不忘提攜“太子”,討得了“總統”的歡心之故。也有人認為,“文人部長”不可能在軍中培植私人班底形成派系,對“太子”的不斷擢升直至接班不會構成任何威脅。其實,以上臆測都不儘然,俞大維這個“國防部長”當得確有超群拔萃不同凡響的地方,許多國民黨的“武夫”實難望其項背。

    自稱“十年國防部長、十年苦戰”的俞大維,有兩個戰場:一個是向美方交涉爭取軍援的談判桌,他憑著地道流利的美國腔英語、對美國人心態深刻的理解,以及溫文有禮的學者風度和圓熟的談判技巧, 為台灣獲取大批美國軍援立下汗馬功勞; 另一個是和大陸無時無刻不在鬥智鬥力的台灣海峽,他的座右銘是:“我自己不能去的地方,我不會派部下去!”有人計算,他平均每兩周必去大、 小金門及大、 二擔島一次,鼓舞士氣、了解情況、解決問題。據説,台灣“立法院”開會,十有九次,他都做了“逃兵”,立委們紛紛抱怨,他反問:“外島前線的情勢一天比一天緊急,你們要我當開會的國防部長,還是當打仗的國防部長?”從此,立委們不再抱怨。

    “部長”的工作不僅深入前線, 而且深入到 “敵佔區”。1955年1月7日,俞大維首次穿上飛行服, 坐在T-33噴射教練機的后座上,親自到大陸偵察浙江路橋機場敵情。飛機由低空進入大陸,拉升至四千五百英尺高度,俞大維手持望遠鏡對路橋機場仔細觀察。正看到興奮處,大陳島戰管部通知,有中共米格15機四架起飛攔截,並隨時報告米格機已由60里接近至20里,建議駕駛員“馬上脫離!”俞大維卻指示“再看一看!”兩分鐘後,戰管部通知:“還有5里,迅速脫離!”他回過頭去,直到看見右後方有兩個黑點,才命令飛行員急速拉起機頭,進入雲層,在七千英尺高度擺脫返航。從此,俞大維上了癮似地一發不可收拾,幾年中共飛入大陸實地偵察19次,獲得大量“第一手材料”。且不論他到底看見了什麼,僅以六十高齡,“國防部長”之尊,敢於強闖鬼門關,單機進入“匪區”偵巡,其“忠勇”著實空前絕後, 威望頓時陡增,台灣軍人給他的名字改了一字——俞大膽。他以性命作賭注換取的“匪區情報”,每每在“總統”主持的軍事會議上最能擲地有聲,他的意見也往往經過“總統”點頭就是定論, 因為“俞部長飛過大陸,你們飛過嘛?”

    自然,俞大維能夠久居中樞高位,是同副手蔣經國融洽相處感情甚篤分不開的。台灣輿論公認,俞大維任上,對“太子”極為關愛照顧,其輔弼太子的誠摯之心,是並世無出其右的。1964 年,俞大維國年老多病,遞交了辭呈,“總統”問:“你辭職書上面推薦蔣經國繼任國防部長,他行嗎?”俞大維答:“這一年多來,我大多時間都在檢查身體,國防部的部務,都是托請經國兄在偏勞,在此時此刻,由他來做只有比我做、或其他人做都適當。”“總統”説:“既然連你也這麼看重他,就照你的意思讓他試試吧!”主官讓賢,力薦副職,本來無可非議,但這裡面有個情節需要説明,此時,蔣經國的女兒蔣孝章已經下嫁俞大維的兒子俞揚和,並生下了蔣“總統”的曾外孫女亦即俞大維的孫子俞祖聲,因此,俞大維的讓位薦賢和蔣經國的副手轉正便成了一樁在吃飯啜茶間就可定下的家務事,“總統”的明知故問多少顯得有點滑稽,也無助於蔣記政權“家天下”的色彩淡化。蔣經國由此開端,才算羽毛豐滿,在台灣政治舞臺上正式以主角身份出現。俞大維完成輔佐親家翁之大任,也就澹泊自甘,每日以看書自娛,島內任何政事,皆不過問,以免喧賓奪主,其對蔣家父子的“赤膽忠心”在台灣有口皆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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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大維先巡視了大、二擔島,再轉航到小金門。午餐畢,由師長郝柏村少將陪同視察碉堡、戰壕、坑道和炮兵陣地。然後回航大金門,上了岸,乘車前往古寧頭陣地。天氣晴朗,日頭西斜, 能見度極佳,海面一片寧靜。自從國土分裂,昔日喧騰熙攘的金廈海域便不見了椿桅,只留鷗鳥們貼著海面低低地飛,發出憂怨的鳴叫。俞大維舉著望遠鏡追逐翩翩遠去的鳥影,廈門、鼓浪嶼及對岸景物歷歷在目。曾經旌旗蔽日萬帆競渡的古海戰場和九年前的“大捷”、“獲勝”之地,激起了文人的壯情偉氣,他以一種豪闊的氣魄對章傑、張國英兩位陪同將軍説:“只要當面匪軍有集中蠢動跡象,我們一定可以制敵于彼岸,擊敵于半渡,摧敵于灘頭,殲敵于陣地,就像當年古寧頭戰役‘大捷’一樣,再來一次更大的全勝。”

    言畢,折返翠谷,準備出席將在水上餐廳舉行的晚宴。。

    先與胡璉在招待所附近一塊平地上對坐晤談。須臾,胡璉起身,準備先去水上餐廳安排一下,但俞大維叫住了他:“伯玉,你等等,我還有事。”

    胡璉剛站定,便看到對面山坡有白色煙柱一陣一陣炸開,接著是沉悶震耳的爆炸聲。俞大維詫異,問:“那是我們在處理廢彈嗎?”

    胡璉答:“不是!”

    俞大維于瞬間恍然醒悟, 叫道:“伯玉, 那是共軍在打炮呀!”

    剛好是5時30分。 大陸首群數千發炮彈從不同發射陣地匯集北太武山,越頂而過,如疾風雹雨。炮彈一發緊跟著一發,猛烈爆炸破片亂飛,震耳欲聾,天崩地裂,翠谷眨眼間變成了恐怖之谷,死亡之谷。

    俞大維本能地蜷縮身體趴在地上,片刻,緊緊抓住胡璉的手臂説:“這裡不安全,你跟著我走!”胡璉看到他已被彈片創傷多處,血流滿面,反而扶著他走。破片痛快淋漓地嘯叫著,四下狂奔奪路而走的人群不時有人尖叫倒下,到處都是死屍傷員和鮮血。混亂中,兩人誰也顧不上誰了,丟下對方很快走散。

    胡璉到底年輕腿快而且路熟,幾個箭步竄進坑道,這才想起了俞大維,急迫詢問左右:“你們看到部長沒有?” 回答 “沒有”。胡璉于無比驚愕中,要侍從們趕快出去尋找。

    十分鐘後,俞大維被兩名憲兵架進了坑道。人們在微弱的燭光下,給他包紮傷口。驚魂甫定,得知所有的通信線路已經中斷, 與各陣地已失去聯繫,特別是水上餐廳方向,傷亡慘重,他嘆口氣,強作笑臉,同胡璉和左右們打趣道:“我明知你們是在水上餐廳,那裏假如是個火場,我可以設法救火,但是那裏是個炮彈窩,只能祈求你們能夠自求多福了。”

    一句毫無幽默感的幽默話,眾人聽了都咧嘴露牙,但那不是笑。

    當晚,俞大維頭係繃帶,滿身血污,在硝煙末散的夜色中,悻悻返臺。俞大膽膽大命也大, X光片檢查,除手臂負傷外,還有一顆米粒大小的彈片擊中他的後腦部,但未穿透頭骨,無大礙, 不必手術。當然,那彈片如果是黃豆大小或玉米粒大小或蠶豆大小,大陸方面的戰果統計一定更加輝煌。

    胡璉仍然吉人天相,他是因為俞大維叫了一聲“等一等”,才沒有到水上餐廳去的。俞大維後來回憶:“該談的,其實都已談過了,哪還有事。”那為什麼還要叫住胡璉,連俞大維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或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吧。”

    胡璉命不該絕,閻王爺又一次放他一條生路。

    話説回來, 如果俞大維、 胡璉在第一次炮擊中便“光榮成仁”,金門島上的指揮中樞被葉飛一炮轟光,那麼,懲罰的目的似乎也達成太早,下面的“戲”再演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大看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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