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牌”(7)

    

    葉飛老人對我説:回想起來,指揮9月8日那天炮擊的緊張程度並不亞於打孟良崮。大凡作戰,對勝負只要有個六四開或五五開的把握,就豁出命把部隊拉上去幹了,生死存亡就那麼一榔頭。9月8日炮擊,事前卻很難想像會打出一個什麼結局來。那不是一個一般性的“勝”、“負”問題,而是很複雜的政治鬥爭、外交鬥爭。你想想,四十二個野戰炮兵營,六個海岸炮兵連,四百八十幾門大炮,兩三萬發炮彈,隨便哪一門大炮走了眼,或有一發炮彈偏了向,都可能給毛主席的部署捅大漏子,都可能突然出現另外一種結局來,説嚴重點,爆發中美戰爭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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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貫徹軍委電示的高級軍事會議一直開到8日淩晨2時許。會議集中研究了“只打蔣艦,不打美艦”的戰術操作問題,結論:只要情況如昨,美蔣艦各成隊形,保持一定距離, 美艦停泊在他們所承認的3海裏之外,我們就可以做到“挑柿子專揀軟的捏”。

    葉飛最後強調:各級均要很好理解主席、軍委的意圖。不打美艦絕不是怕美國,雙方在朝鮮較量了三年,是怎麼回事都清楚嘛。目前,我們同蔣介石集團主要是軍事鬥爭,同美國主要是外交鬥爭,這是既有聯繫又有區別的兩個問題。對美國,我們退避三舍也好,先禮後兵也好,總之,必須有理、有利、有節,講究鬥爭策略。因此,“只打蔣艦不打美艦”是一個死命令,萬萬不可違背,在座各位都要向我立軍令狀,我向軍委立軍令狀!

    散會,決定就在指揮所支個行軍床瞇一覺。吩咐作戰參謀:有情況立即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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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飛忙中偷閒, 睡了一個囫圇覺,晨6時許,他被叫醒。鎮海角海軍雷達站發現60海裏之外美國海軍第72特混編隊,仍以重巡洋艦“海倫娜”號為首,6艘驅逐艦相伴相隨。

    9時,又于東碇島以東海域20海裏處,發現台灣海軍編隊,也是7艘,“維源”已不在其列,而增加了“太”字號、“永”字號各1艘。

    北京要求,每一小時向總參報告一次美蔣聯合艦隊的位置、編隊情況。

    10時,敵編隊駛進料羅灣。仍是昨天的佈局,蔣艦居前,美艦環衛側後,那陣勢,很自然地讓人想起“狐假虎威”的成語。

    葉飛直接與北京總參作戰部部長王尚榮通話。

    葉:今天到底打不打?

    王:堅決打。

    葉:只打蔣艦不打美艦,方針沒有改變吧?

    王:不變。敵不到料羅灣不打。到達料羅灣,要等北京的命令才能開火。

    葉:有個重要問題還要請示,我們不打美艦,但如果美艦向我開火,我們是否還擊?

    王:沒有命令不準還擊。

    葉飛極為吃驚,深恐電話傳達有誤,鑄成大錯,又問:請再説一遍,是不是如美艦向我開火,我也不予還擊?

    王:對,這是主席的指示!

    葉:明白了,我嚴格執行。

    放下電話,低頭思考,在屋內緩緩地距了幾個來回,開始口授作戰命令。作戰處長飛快地做著記錄。説到中途,戛然而止,一把又抓起電話機,為了準確無誤,萬無一失,他決定親自給各炮群指揮員直接下達命令。

    ——沒有命令,不準擅自開炮!

    ——只打蔣艦,不打美艦!

    ——美艦開火,也不還擊!

    葉飛非常了解部屬們的“大炮脾氣”,作為軍人,要讓他們在戰場做到“打不還手”,那真是難為他們了。因此關於第三條, 他反覆強調了多次。下面紛紛追問:對美國佬如此客氣,什麼道理?沒有什麼道理,這是命令,是紀律。總之,今天無論出現什麼情況,都不許轟擊美艦,違犯者,軍法從事!然後,將敵艦隊隊形、美蔣艦各自位置、相互距離、航速、預計卸載時間,一一詳細通報。

    待一切就緒,如釋重負般吁出一口長氣。通信員遞過一條涼毛巾:首長,您擦擦汗。才發現,額頭、兩鬢,細密的汗珠已連成了片。

    不挪窩,就那麼挺直了腰桿在作戰室端坐著。面前兩部電話機,一部通北京,一部通各炮群。他覺得今天自己必須親自來當這個大傳令兵才放心才保險,待一會兒,毛澤東在千里之外的命令,將通過自己的耳朵和嘴,傳達到前線每門火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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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美臺聯合艦隊與昨天唯一不同的是,它沒有表現出一點謹小慎微和猶疑徬徨。昨天闖關平安無事,今天自然駕輕就熟, 各艦規範展開、佔位。排水量1095噸的“美樂”、“美珍”從容出列,分別在雙打街、沙頭附近岸灘卸載,像兩隻在牛群呵護下放心到岸邊飲水的小牛犢,保鏢在後,何懼之有?

    中國人的特性是,一家人關起門吵,還有個重修舊好和睦安寧的盼頭,硬要扯進來一個幫腔助陣的,這個家便從此雞犬不寧了。很遺憾,蔣老先生忽略了這一點,他滿以為找幾個壯漢撐腰, 這個家便無人再敢作對吭聲,平靜便是永久的了。

    作戰,最怕就是所獲取的資訊是虛假和不確實的。

    12時43分,毛澤東在北京説:開火!

    同一時刻,葉飛在廈門説: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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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先開火的是位於蓮河方向的海岸炮第149連。 4門130毫米海岸炮進行齊射,把一發發33.6公斤的彈丸拋向1.9——2.2萬米外的料羅灣。

    按照炮兵術語, 射擊距離已達105至116加貝(一加貝185.3 米)。炮彈在這樣的距離上若想命中一條軍艦,與一名神槍手希望擊中500米外的一隻麻雀難度相等。

    149連打了7分鐘,彈著點非遠即近,不理想。

    葉飛在雲頂岩上叫“暫停”,改由位於圍頭方向的海岸炮第150連開練。

    150小火慢功,邊打邊修正,射擊精度從1加貝縮小至1/2加貝、1/4加貝,10分鐘後,首發命中,接著命中第二發、第三發, 直至第八發。

    滿載汽油彈藥的“美樂”終於起火,它拖著長長的美麗的黑紅相間的尾巴奪路而走。剛剛離岸,幾聲震撼整個海灣的巨響,“美樂”被彈藥自爆的火球所吞噬,艦體被炸成兩截,艦尾沉入海中,艦首翹出水面,九十一名水兵的魂靈隨著烈火濃煙飛向天外。

    金門被打疼了。 位於大金門舊城古坑、鵲山、115高地左側的榴炮對大陸岸炮進行壓制射,4500顆炮彈尖鳴呼嘯,越海而來, 從雲頂岩上望過去,圍頭、蓮河方向我方陣地上,爆光閃爍,硝煙滾滾。幾乎同時,大陸近400門火炮開始反壓制射,21700發炮彈從不同方位跳躍升空,前仆後繼,相聚金門島。料羅灣,以那條狹長的海岸線為界,灘頭,一片金燦燦的黃沙被炮彈翻犁了一遍;灣內,萬頃碧藍藍的大海被爆炸灑在了半空。

    消沉多日的金廈海峽,再度高奏“血火交響曲”。

    “美珍”號亦中彈負傷,它以一種不規則的歪斜動作,迅速撤至外海。

    很難理解,在“信陽”艦上如坐針氈的黎玉璽,為何叫罵著逼迫已經駛出大陸火炮射程的“美珍”重返岸灘作卸載嘗試。

    14時53分,“美珍”不顧死活又轉向駛進料羅灣。大陸數十門火炮忽喇振作,立即瞪起黑洞洞的眼睛盯住遙遠海面那一葉孤舟,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

    “美珍”又一次中彈。 它不再理睬黎玉璽“活見鬼”,的命令,做出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決斷,拔腿開溜,衝出彈雨。這一回, 它説啥也不肯靠近“信陽”了,而是一頭扎進“海倫娜”那安全可靠的臂膀。

    徵詢一台灣友人看法,他認為:黎玉璽當年不單單是想表現台灣海軍的英勇無畏忠誠赤膽,而是考慮到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鐵了心腸把“美珍”往火坑裏推,看你美國佬救也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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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炮聲一響,葉飛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作為戰役指揮員,此刻,別的都顧不上想了,最擔心還是“海倫娜”上那9門203毫米重炮會作何反應。那些玩藝可是真傢夥,目標一旦被它捕捉,三發齊射同時打一個點,我軍最堅固的炮工事目前恐也難以承受它巨大的破壞力啊。這是對我最最現實的威脅。

    葉飛手把一架40倍望遠鏡,“美樂”、“美珍”挨打的好戲不看, 就那麼目不轉睛盯住“海倫娜”上那9根黑粗黑粗的“大煙筒”。

    鏡頭裏, 一幕意外、奇特的滑稽戲發生了, 炮火連天時,“海倫娜”率領6艘美國驅逐艦整齊劃一作180度轉向,調轉艦首向料羅灣以南12海裏處退去,退到他們認為更安全一些的位置,停下來。“美樂”起火爆炸,它們不動。“美珍”再陷重圍,它們仍然不動。仿佛它們不是被請來“護航”,而是趕來看熱鬧似的,看自己的被保護人如何慘遭痛毆。

    偵聽也收到了台灣與“信陽”艦的明語通話。台灣問:美國朋友呢? “信陽”答:早他媽跑啦。 台灣説:美國佬真不是東西。“信陽”説:第七艦隊混蛋。

    葉飛會意地笑了。他突然感到,今天這一仗,真比過去打一個殲滅戰還要愜意。 還要痛快。 今天這是道道地地的打狗欺主嘛。打得可夠重的,主子竟然不管不問裝沒看見,這説明瞭什麼呢?能説明的東西太多太重要了,應該馬上把詳情向北京向毛主席報告。他想,這會兒,毛主席一定也在會意地笑,為自己戰爭經歷中的又一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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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披閱台灣各種版本史書,對此次炮戰大多一筆帶過,幾無詳述。在一份《金門戰況紀實》的大事記中,9月8日這一天僅有一句話:

     下午一時針三分起,共匪又恢復瘋狂炮轟,至九日淩晨止, 共射五萬三千三百一十四發。

    可以理解,此戰對台灣而言,“友邦”的失信比自己的失利更讓人惱火憤怒,且難以啟齒。面對被朋友耍弄出賣的結局,唯有把負傷的自尊嚼碎,和血一起吞下。

    偶爾,也傳出一兩聲不平的吶喊,卻又哀怒多於批評,無奈融化了抗爭。

    與蔣經國私交密切、曾任台灣“國防部新聞局”戰地記者的劉毅夫寫道:

    我站在旗艦姚道義支隊長身旁,悲慘的看著我四艘孤立無助的運補艦挨炮,再用無可形容的眼睛回頭看美國兵艦,他們好像根本無動於衷,他們好像奉的命令就是來金門參觀,而美其名曰“護航”,哎,狗臭屁的護航啊!

    台灣“中央社”記者曹志淵,也曾一字一淚,作了報道:

    關於金門補給問題,迄記者離開前線時,仍未獲得有效辦法, 美國的三浬以外護航政策,其效果,在共匪瘋狂射擊下是微乎其微。記者採訪護航艦隊搶灘新聞,親眼見到美國護航艦將我運輸船團送到距離金門三海裏處,並不注意壓制匪炮可能的射擊,一任我登陸艇駛入海灘,在炮火下挨打。炮彈的碎片如雨般四處噴飛,射在船上,射在灘頭搬運者的身體上,使記者為那些冒著炮火執行任務的海軍弟兄們、和搶卸物資的金門民防隊弟兄們流下了無限傷感的眼淚。

    1972年,美國突然宣佈國務卿基辛格訪問了北京,台灣又有多少人“流下了無限傷感的眼淚”?

    據説,其中有一個人的名字叫--蔣介石。

    自助才能天助。

    不自助神仙都幫不上忙。

    1958,蔣介石的牌輸得最窩囊--“美”字號,一條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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