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平時多流汗

    1958年夏,死賴在台灣海峽上空不肯離去的烏雲,像一塊能把整個太平洋都吸收進去怎麼擰也擠不幹的大海綿,那雨忽大忽小説來就來真把人下得五臟六腑都要發黴長毛;又像一床不知有多寬多重多厚的大棉被,三伏天裏把偌大一個世界捂蓋得嚴嚴實實,憋悶潮濕不亞於眼下時髦的“桑拿浴”。

    偶爾,太陽賊似地扒開雲隙探頭探腦露個臉,便又縮到見不得人的地方去,陽光,簡直成了千金難求的奢侈品。夜半,有時又突然會颳起一陣強勁的海風,讓渾身透濕的人們兩手抱緊了雙肩牙齒不停地打戰,身上那一片片麻麻點點的東西不知是白天熱出的痱子還是這會兒冷出的雞皮疙瘩。

    惡劣的天候,給部隊備戰帶來了難以想像的困難和艱辛。

    曾任九十三師炮團二營教導員的郭子興老人説:那時他們的陣地設在大嶝島最前沿。夜間上島。一條舢舨一門炮,很不容易。上了島更不容易。85炮本是小炮,不重,柏油大馬路上,五個人可以拉著跑,現在不行了,鄉間小路全翻成了泥漿。一腳下去,陷到小腿肚,炮輪子陷進去就再也轉不動。卸掉輪子反而好拉。稍平一點地方,一個排可以拉動。上坡,得一個連。陡處,一個營加上民兵好幾百人,才拉得動。從渡口到前沿,七八里遠,就那麼一寸一寸往前拖往前挪。拳頭粗的繩子,炮三連拉斷了十七根。全營十二門小炮,拉了三個晚上才到位。炮輪上了架,人也散了架,隨便什麼地方,躺倒就叫不醒。迷糊幾個小時,幹部腳踢巴掌打一個一個拽起來,不能睡,事情火急得接茬幹!搞偽裝,挖塹境,修炮位,搬炮彈!整整一個月,棉布軍衣沒幹的時候,全都糟成了爛布條。沒有替換,提倡穿麻袋,上邊剪個洞,頭套進去,再兩邊掏個洞,胳膊伸出來,腰裏紮根繩子,下邊剛好蓋到大腿膝蓋,集合站隊,活脫一個非洲原始人部落。

    連綿雨給部隊帶來的最大困難還是疥瘡。郭子興的營,有70%—80%的官兵爛腳。南方紅土壤鹼性又大,每天泡在泥裏怎能不爛。輕者脫皮、流血,重者化膿、掉趾甲蓋、露骨頭碴,沒有特效藥,用淡鹽水泡泡腳,清水洗凈,抹紅藥水、紫藥水,發點白布包起來,然後繼續在爛泥地裏跑路。

    衛生條件差拉痢的也特別多,高峰時有的連隊超過半數。二十八軍炮兵原副軍長劉華老人還記得,病號一下子猛增,太多了,黃連素根本供不上,幾個軍領導急得眼冒火,多虧八十二師三六二團一個衛生員,他在山坡上發現了土黃連,採摘回來熬湯,治痢疾,一喝就靈百發百中,於是,迅速在部隊推廣,才抗住了痢疾的蔓延。

    十數萬部隊突然間集結廈門一線,各種供應成了大問題。最令各級頭痛的是官兵體力、精力付出耗費巨大,卻吃不飽吃不好。地方政府已竭盡全力,先把大豬抬來慰問,最後連四五十斤的小豬也送了來,無奈部隊太多,杯水車薪,於事無補。部隊每天吃壓縮餅乾,菜只有一種,海蠣子罐頭,又鹹又腥,北方兵尤其吃不慣,許多人一聞味就會嘔吐。

    炮三十九團原八連指導員趙樹和老人説,那會兒,斷頓一天、兩天都是常事,開始一星期,罐頭餅乾也沒有發下來,眼瞅部隊餓得實在挺不住了,趙樹和像個沒頭蒼蠅似地亂撞。闖進附近一個步兵連部進門就下命令:你們的飯通通給我,我打借條,改日還。還好,碰到了一個識大體顧大局的步兵連長,説:行,飯剛得,炮兵老大哥先抬去吃吧,我們再做。飯拉回來,天色已暗,地處前沿,不許掌燈,就那麼黑燈瞎火地往嘴裏扒拉。聽著那陣陣酣暢的“巴嘰”聲,作為指導員的趙樹和心頭涌上稍許的寬慰。

    趙樹和的炮八連,七十幾號人,臨到炮戰前夕,只剩不到二十個“全勞力”,其餘五十幾個非病即傷,好多戰士虛弱得風一吹走路都打晃,但無一人下火線,全在工事堅持幹。每逢吹哨休息,趙樹和就同幾個連幹部到處去察看,瞅見哪個睡著了,趕緊去扒拉,再困也得把他弄醒,怕戰士們帶著汗睡著涼感冒。現在回憶,備戰階段那一個月實在太苦,苦不堪言。真打起來就好了。全國支援各種供應、吃喝也跟上來了,反而不太苦。

    苦,某種意義也是自找的。施工強度大,是因為所有部隊在品質和標準問題上均嚴肅認真精益求精,不敢有半點的馬虎和取巧。郭子興説:思想動員我就講兩句話: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道理沒必要多説,戰士們哪個不懂?

    負責全線陣地設置和施工的是福州軍區兩位副司令:張翼翔和皮定均。

    老頭們的印象裏,張翼翔這個人沒什麼架子,平常待人熱情、隨便、嘻嘻哈哈。但有一條,下邊工作,不管大小事,很少有讓他一次性就看上眼的,而且他説你應該怎樣你就得怎樣,表現得十分固執。批過的事,幾天后他肯定會回來檢查你改正沒有。改了,笑得像大肚彌勒。沒改,發起火來也是六親不認的金剛。

    皮定均特點個性恰好相反,整天表情嚴峻,見人繃著臉感覺不太好接近。工作要求極嚴厲,發生在下面的問題好拿主官開刀,不管你是哪一級的頭頭腦腦,照批不誤,往往讓人下不來臺。但了解他的人都曉得,此君外剛內柔,不會記小帳的,在諸如幹部提升等等關鍵事情上從不整人。

    福州軍區情報部原部長王建行講述了皮定均的幾個小故事:

    某日,皮定均上街檢查軍容風紀,抓到一穿破褲子的士兵帶回,一個電話把士兵的師長召了來,丟過去一個針線包,命令該師長親自穿針引線給士兵縫補褲子再走。師長怒氣沖天回營即下達一道訓令:今後誰再把臉給我丟到大街上,我罰他光腚蹲一星期禁閉室!街面上遂再看不到穿破衣爛衫的士兵。

    一士兵因完全不該發生的意外事故死亡。事故團將預防措施若干條呈上。皮大筆一揮加一條:士兵下葬,團長抬棺!於是,追悼會結束,團長在前,團幹們在兩側,緩緩將棺材抬到了墓地。哀悼可謂隆重,教訓亦可謂鏤骨。

    情報部一參謀隨手把煙頭從窗戶丟出。恰被皮定均看到。副司令站在辦公室門口,臉拉得老長:哪個丟了,撿回來!肇事者紅著臉抬腿要走,皮定均一指王建行:你是部長,你親自去!於是,王建行替自己參謀上下了一趟三層樓。

    以“嚴”著稱的皮定均每天冒雨在陣地上穿梭巡視,一個炮位一個炮位地貫徹他的“嚴”字。軍隊就是這樣,有姓“嚴”的司令,才有姓“嚴”的士兵。

    交通塹壕必須深于一米八○,寬可二人並行,保證中等個頭士兵敵火下能夠扛炮彈行走。

    電話幹線必須深埋一米,防止被敵炮輕易切斷。

    加蓋炮掩體必須先用40—50釐米直徑圓木蓋頂,再用水泥挂漿,再鋪沙子,再用磚石壘垛半米,再鋪土一米夯實,再鋪砌一層磚石。

    ……

    凡達不到要求者,從皮定均嘴裏甩出來的就是兩個字:返工!

    福州軍區炮司《一九五八年炮擊金門資料》載:

    從七月二十日開始,奉令到達了集結地域的各炮兵部隊陸續開始構築工事,在時間緊迫,任務繁重,氣候惡劣的情況下,廣大指戰員頂著狂風暴雨,不畏艱難辛苦,夜以繼日地進行構工作業,有的連隊由於連續數日在泥水中作業,全連百分之七十五的人員腳被泥水浸蝕腐爛,有的戰士拿著飯碗便臥地而睡,但無一人叫苦……在實施大量工程作業中,廈門炮兵群得到兩個步兵營的加強,蓮河炮兵群得到十二個工兵連和二個步兵團的加強,並有地方民工的大力支援,到八月二十三日止,共構築帶掩蓋炮工事一百二十個,計使用木料八千七百立方米,石料一萬四千四百餘立方米,麻袋十萬零八千條(野戰工事用料未計在內)。

    又載,炮戰前後,還完成:

    各級觀察所三十六個,連排發令所一百零四個,彈藥室二百七十二個,救護所三個,通信樞紐部四個,各種工事七百六十五個(野戰工事、交通壕、防炮洞均未統計在內),並新建及加修道路八條,全長約四十公里,新建和加固橋梁十一座,開掘群指揮所坑道一條,各分群開掘小坑道三十條,全長約六百米。數字雖然枯燥,但累加之總和正是前線官兵在惡劣環境中體力、精力、汗水、健康付出的總量。三十天含辛茹苦,配套成龍的炮兵陣地群從無有初具規模,為日後持久作戰打下了較為堅實的基礎。劉華老人説:備戰一個月,我們炮兵感覺不一樣了。首先磨刀不誤砍柴功,有了更充裕的時間偵察敵人,標定目標,精算諸元,不打則已,要打就一定叫敵人喊疼。再則,大大減少了無謂的傷亡。七月底,部隊拉上去照樣打,但工事粗糙簡陋,長期對抗,損失肯定小不了。推遲了一個月,搶修工事,給大炮造窩,不知少死多少人哩。現在有一個口號:時間就是金錢。對軍隊而言,時間永遠是鮮血,是生命。1958年開戰前那一個月,可是分分秒秒金不換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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