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柏村憶述“八.二三”金門炮戰

    1995年秋,我到金門任第8炮兵指揮,同時兼任金門防衛司令部炮兵指揮官。當時金門司令是劉玉章將軍,也是沙場將,屬於52軍關麟徵的系統。劉司令看似老粗,實則心細,戰場經驗豐富,治軍很嚴,做事踏實。他每日看部隊,把所見記在小本子上,每週開一次會報,首先檢討上次會報裁示執行情形,如該做而未做是過不了關的。他這種務實的作風,對我爾後行事有很大影響。

    打不破比打不著重要

    我在金門,也是第一次追隨劉玉章將軍做事。劉將軍到金門後,強調防衛工事的重要。此際金門已經發生過“九三”炮戰,偶爾亦有零星炮擊。我到金門後,視察了所有炮兵陣地,大都還是用砂包堆成的野戰掩體,一門炮的掩體需一萬個砂袋,每個砂袋3元(台幣,下同),便要3萬元,而砂包經一年半載的曬夜露就破了,因此每個掩體一年便需3萬元的砂包費。金門是要長期固守的,這種消耗既不堅固又不浪費,所以我主張構建鋼筋水泥炮兵掩體。

    當時金門已有美國顧問,他們認為炮兵陣地應該機動,不宜用固定掩體,部分“國防部”幕僚也贊成顧問的想法。我認為金門幅員有限,而炮兵陣地密集,實際上沒有機動空間,所以打不破比打不著重要。劉司令官對金門炮兵,也有“一呼百應,快動猛打”的構想。金門當時可供炮戰的火炮,主要為155口徑及105口徑,約100門。

    我的設立永久炮兵掩體之構想,獲得劉司令官的支援。當時構築一座鋼筋水泥炮兵掩體,同時解決了彈藥掩蔽部及人員掩蔽部的問題,約需10萬元,僅為一個掩體3年的砂袋費用。“國防部長”俞大維也充分支援,在他的指示下,“國防部”購料,金門遂全面由炮兵部隊本身施工,擔任工兵的工作。第一個做成的,是炮兵620營二連連長趙慶升上尉,在金門西山為之宛非常滿意,俞“部長”亦然。

    俞“部長”幾乎每週都到金門,而到達後就是看炮兵陣地,我和俞“部長”接觸的機會更多了,他對我的戰術思想表示同意,對戰備整備的措施也十分支援,金門炮兵掩體的構築,因此進行順利。

    此際金門沒有激烈的炮戰,但中共正在修鷹廈鐵路,同時在蓮河,大嶝間修築橋堤。此橋堤如修成,中共的炮兵可進駐大嶝,則金門全島在其火力控制之下。因此,阻止中共修建橋堤,是炮兵的主要任務。

    閃電計劃夜間射擊

    中共都是利用夜間施工,我們乃于夜間,以單炮對準施工地點行間隙射擊,這叫做閃電計劃。直到“八二三”炮戰發生,橋堤能修成。

    1957年,金門劉司令官任期屆滿,調回本島,而由第一軍團司令胡璉重做馮婦。胡將軍自“古寧頭大捷”後,即為金門防衛司令官,1954年調至第一軍團。至於趙家驤副司令,也調任金防部副司令官。老長官重逢,亦是一件樂事。

    胡璉將軍不僅是戰將,也是有政治眼光。他的作風與劉玉章將軍不同,劉將軍注重做工事,加強戰備。胡將軍除了戰備外,注重交通道路及地方建設。他見我做炮兵掩體有成,便叫我蓋學校。蓋好後,他即命名為“柏村國校”。他的領導更是高人一等,每天晚上,高級讀史兵略,來訓練高級班幹部。

    我駐防金門,擔任金防部炮兵指揮官整整3年,當時的金門還是遍地黃沙,道路大都是土路,所以胡璉將軍甚至挪用工事水泥來修路。我們外出一趟,回到軍營區,洗臉就是一盆黃水;官兵所用白毛巾,也都變成黃色。金門的水也不充分,因此栽樹,挖水塘,修公路等,是胡將軍整備工事以外的重要施政。

    當時駐防金門的官兵,根本沒有休假的規定。我到金門的第一年,忙於建炮兵掩體,從未回台灣。以後逢年過節,團長以上眷屬可到金門探望,我的太太才能帶小孩前來小住數 日。

    我既不是52軍劉玉章的系統,也不是18軍胡璉的系統,劉將軍與胡將軍對我都很好,但他們的作風不同,各有所長。我對他們的長處體會很多,甚有利於爾後的治軍建軍。

    俞大維“部長”博學多才,科學,哲學,兵學無不精通,沒有一般“國軍”某某系統的包袱和觀念,完全是大公無私的拔擢人才。益以蔣“總統”來臺整軍後,打破在大陸時代各將領各有系統之舊習,團長以上人事,都由蔣“總統”親自考核,且必召見而後定。我就在蔣“總統”和俞“部長”的考核拔擢下,一步一步向前。

    1957年,我以38歲之齡晉任少將。至1958年6月,駐防金門已經三年,依例部隊應調回台灣。我第8軍炮兵指揮官的身份,兼任金防部炮兵指揮官,因為第8軍是建制番號,駐防金門期間則納入金防部,軍長同具副司令官身分,調回台灣則恢復軍長一職,我的情況亦同。

    部隊久訓出亂子

    第8軍初調金門時,軍長是汪光堯將軍,他畢業于軍校六期,精明幹練。我們在美國陸軍參大同受訓,有初步的認識,也有良好的印象。很可惜的是,他回臺不久,發現肺癌,部隊駐金期間,他在台灣治療,終在任內病逝,而由王多年將軍接任軍長。

    我擔任金防部炮兵指揮官,統一指揮五個師和一個軍的炮指部,共28個炮兵營,這是“國軍”有史以來指揮炮兵最多的主官。駐金三年期間,全無休假可言,工作忙碌,也很有成就感,是我工作最愉快的三年。

    1958年6月,我回到台灣,駐地在台南網寮。此時,駐防小金門的第9師發生一件暴行案,一個失去理性的士官,殺死了女青年工作隊的隊員。

    蔣“總統”由大陸帶來部隊,已經十個年頭,當時20歲左右的士兵,也已30多歲。初以準備反攻號召整編整訓,但時逾十年,未見行動,既不能退伍,又不能回鄉,更無法結婚,形成所謂久訓不戰,在心理上不免苦悶與煩躁,而竟走上極端,或自殺或暴行,成為此一時期各部隊普遍發生的問題,為了遏阻此風,當時規定要防止特殊事件,是各級帶兵官頭痛的事情,第9師也不例外。不過比較不尋常的是,這次暴行的對象,是在軍中短期服務的女青年,她們的任務是教唱等康樂活動。外島本就生活枯燥,這些留營十年以上的士接班人偶有不如意,就會出亂子。

    “國防部”認為這件事很嚴重,決定要撤換師長黃毓軒少將,黃師繁榮昌盛18軍系統的年輕將領,能徵慣戰,軍校14期畢業後即跟隨胡璉將軍,胡將軍從戰場上考核了黃師長,實為其受將。但是,“國防部”堅持要撤換,胡司令官也無能為力。此際兩岸風雲已緊,金門隨時可能爆發戰爭,胡司令官守土有責,首先當然是希望黃師長仍留原職,其次則希望保薦跟他有作戰經驗的幹部繼任。不過,蔣“總統”逕批由我接任第9師師長。

    胡司令官對我雖然相當賞職,但我從未在戰場上追隨過他。當時一般沙場老將,選取用幹部都是根據戰場上的考核,才比較有信心,這原是難怪的。然而,蔣“總統”堅持批示,人事主管也不敢向“總統”反映胡司令官的意見。我剛由金門輪調回不久,即獲“總統”召見,要我回金門,接任第9師師長。

    金門炮戰爆發了

    1958年8月2日“總統”召見,8月4日即飛金門。8月7日,趙家驤副司令官偕我到小金門布達,而俞“部長”即于當日下午到小金門視察。我雖初接師長,但金門已戰雲密布,所幸我原任金防部炮指官,並一手完成炮兵掩體,對戰略情況頗為熟悉。8月20日,蔣“總統”親臨金門視察,首先到小金門,我向他報告了戰備。當晚在金防部聚餐,“總統”訓勉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

    8月23日下午夏令時間6時30分,震驚中外的金門炮戰,終於在蔣 “總統”的神料中爆發了。我在炮戰期間,每日均寫下重要措施。該日記已出版,收入拙著《不懼》中,所以此處不再詳述。

    國際政治因素介入

    “八二三”炮戰是1949年古寧頭戰役後最激烈的一次戰役。由於國際政治因素的影響,在古今中外的戰史上,也是一次特別型態的戰爭。從政治戰略上看:

    一、中共與蘇聯共同商定,牽制美國在遠東的軍力。

    二、中共與蘇聯籍發動金門炮戰,測試“中美協防條約”(編按:文中“中美”實為“臺美”,下同。)、美國協防外島的決心和方式。在這一點上,美國表現了決心,但在方式上,仍以不直接介入火戰為最高原則。因此,美國艦隊的運補護航,堅持在大陸的“‘領海之外”。也因為如此,在灘頭運補上,仍賴“國軍”自力,冒炮火搶灘。

    三、毛澤東從炮戰開始,即沒有攻臺佔金門的企圖,最後停火、恢復炮擊和單打雙停的策略(編按:10月6日,國防部長彭德懷發表《告臺、澎、金、馬軍民同胞書》,宣佈停止炮擊金門一週,讓金門守軍恢復補給,但以沒有美國軍艦護航為條件; 10月25日,彭德懷再次發表文告,宣佈逢雙日不打金門列島,以讓島上軍民得到供應。對金門的炮擊,一直延續到1978年年底。),在彭德懷的文告中曾提到,令人不解。但是,毛澤東的政治戰略是高明的,那就是由金馬外島拉信台灣,使台灣不得膠離大陸,以防“台獨”思想的滋長。

    四、金門炮戰後,蔣“總統”與杜勒斯發表聯合公報。基本上,放棄軍事反攻為“中美”的共同立場。

    另從軍事戰略上看,“八二三”也是一場奇特的戰爭:

    陸海空三軍都參戰,但不是聯合作戰,而是空軍對空軍的空戰,海軍對海軍的海戰,以及陸軍對南軍的炮戰。空軍不得轟炸地面和艦艇,海軍也不得去援陸戰。

    由軍事戰為主而轉變以冷戰為主,成為長期的心理戰與消耗戰。

    重炮進駐金門

    炮戰在恢復單打雙停後,美國對外島的支援也格外加強,8英寸炮及更重型的火炮分別進駐金門。經過炮戰的考驗後,證明我在指軍官任內,堅持構築堅固炮兵陣地政策的正確,而新增隈地的堅強度,超過原有材料的十倍,我覺得是超乎需要的堅固了。

    炮戰告一段落,胡璉司令官因健康關係調回台灣,而由劉安祺上將調任金防部懷念官。劉上將畢業于黃埔三期,1949年大陸易手,他以青島綏靖區司令官的身份,因得青島港口之便,撤退了山東的軍民來臺。他為人厚道,善於領導,能得兵心,大智若愚。

    劉司令官到職後,“中美”雙方全力加強金門防務。美方堅持,為減輕金門的後勤負擔,以增強火力、減少兵力為主要政策。

    第9師駐守小金門,在炮戰後與33師輪調。1959年元月,33師接防小金門,第9師調大金門,擔任總預備隊任務。

    美方堅持金門應減少一個步兵師,蔣“總統”並不願意,一直在僵持中。第9師駐防外島已逾兩年,依例應與台灣另一個師輪調,而美方堅持第9師調回台灣後,不應再由台灣派一個師到金門接防,而應由金門自行調整防務部署。

    運輸機送來急令

    第9師調大金門,一面整訓,一面準備回臺,先頭一個團—27團,于1959年3月調回台灣,但因“中美”雙方對減少金門駐軍的僵持,27團回臺後,既未派部隊赴金接替,第9師的主力部隊也暫停回臺。劉司令官和我當然只有等待上級命令,但不論是減少金門兵力或輪調,第9師回臺是確定的,劉司令官也依例為回臺的部隊送行。

    四王月間,金門霧季已過,第9師回臺一事又聞恢復,師部輪在第三梯次運輸,由於單打雙停,大規模運輸都定在雙日。4月某日,師部終於在料羅灣灘頭登艦,約下午2時啟航,航行約1小時,我看見空中來了一架C47運輸機,覺得奇怪,為什麼下次金門呢?果然,再過幾十分鐘,我的船團接到回航金門的命令,原來那架飛機磅來急令,蔣“總統”聞知第9師師部已離開金門,非常不以為然,立即命令:“郝師長必須留金門!”就這樣,師部在黃昏前回到料羅灣,登岸返原駐地,這是金門部隊輪調從未有過的特例。

    重回金門,劉司令官也覺得好笑,説送也送過了,就是送不走。我們當然只有服從命令,而蔣“總統”這意,希望借減少金門駐軍,向美方提出較多價碼。

    “大膽部隊”獲頒榮譽旗

    增強金門火力,減少金門兵力,終於塵埃落定。第9師調回台灣,而不中派部隊接防金門,減少一個師的兵力,從5個師減為4個師。我于1959年4月回到台灣,隸第一軍團第3軍,師部駐林口下次湖營區。

    1959年7月,參謀總長王叔銘上將任期屆滿,由原參謀總長調任陸軍總司令的彭孟輯上將回任。第9師在下湖營區整訓,彭總長到下湖老機場,為本師頒授榮譽旗,這是“國軍”部隊的最高榮譽。

    回到台灣後,“國防部”也公佈了炮戰期間蔣“總統”寫出給我的親筆信,第9師亦獲大膽部隊的稱號。“八二三”炮戰的血與汗,至此得到最大的鼓勵與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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