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所熟悉執著或眷戀追求的東西,現在就從你眼前永久的消失……
廣袤的西藏高原，深而透明的藍天，赭紅無垠的大地，藏式的傳統官寨，梭磨河在寨角靜靜地淌過，青稞酒散發著悠久的醇香，雲雀猶飛，羊群依在。就是在這安寧靜謐的草原上，歷史的塵埃早已揚起再揚起，落定再落定。喧鬧無雜、轟轟烈烈的一切，都不過如一場“扶搖直上九萬里”的塵埃飛揚再飛揚，最後歸於沉寂與恒靜，只留下塵埃落定後清淡的哀傷無緣的嘆息。
《塵埃落定》是詩人阿來的第一部長篇小説，這篇小説的主人公是一個非常特別的，由一系列矛盾因素組成的傳奇人物“我”，一個傻子。無論從人種還是從文化上看，他都是一個混血兒（漢族的母親與藏族的父親），是生理的雜交也是文化雜交的産物。他的智慧更多地繼承了母系的傳統，實際上可以説他是用漢族的謀略文化打敗了他的哥哥和其他土司所代表的純粹藏文化。此外，他與現代文明的關係也存在矛盾，一方面他因為接受現代文明而使自己強大，同時近代化的進程也毀滅了他自己和他自己的理想，因為他還是想當一個土司，一個即將消亡的世界的統領。作者安排這樣一個奇特的，充滿矛盾與悖論的結局，體現出了《塵埃落定》追求的是一種近乎“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輓歌情調。讓這個極度“理性”但又極富靈性與銳感的人來為土司制度唱一曲深情的輓歌。
美好的人和事，甚或説並不一定美好的人和事，作為一種即將流逝的東西究竟能夠留存多久？或許正是因為即將失去，所以才有綿延不斷的依存感、留戀感直達我們的心靈深處。《塵埃落定》正是這樣。神秘而浪漫的土司制度作為一種制度已經被歷史的車輪碾過去。在時代的前進面前，土司制度的輝煌與龐大都顯得那麼脆弱無力，猶如一場風暴揚灑的塵埃最終落定在歷史的卷頁之間。
當時代的號角，敲擊麥其土司家族耳鼓時，一種命運便由歷史來導演了。土司制度作為一種制度，它是不合於歷史發展大趨勢，不合民主，尤不合人道的，崩潰是必然的，滅亡與消逝是註定的，也是正確的。這種歷史的必然也必然會帶來厚重的歷史情愫，在時空中流傳瀰漫。但是，當土司制度作為一種個人的歷史的情感承載體，最終走向滅亡時，又是一種怎樣的難言的哀傷與惆悵。時乖命蹇，説變就變，那不可預知的命運指使下曾滯留在我們身邊的事物，究竟能夠留存多久？有什麼比明知道與自己朝夕相處的事物，由於某種外在力量不得不從此消逝，而自己又無計可施，眼睜睜看著它從自己面前，身後，頭頂，腳下一寸一寸地消失掉更讓心靈震顫不已的呢？一旦大限來臨，只有唱著深情的輓歌，等待即將到來的消解，一片一片，消解為塵埃，臨終的瘋狂以後，塵埃落定以後，碎片有了碎片的安息，塵埃有了塵埃的歸宿，人心也有了人心的解脫嗎？
歷史的進步是從不吝惜于拋棄人類情感的。土司制度及其相應的文化，已經落後於整個時代了。麥其土司的傻瓜兒子作為這段歷史的見證人，深深感受到了歷史的前進的重壓，他知道在不遠的將來終於有一天，歷史的腳步會把他生於斯，長于斯，眷戀著的時空、文化、生活碾成齏粉埃塵。物是人非的感喟由來已久，土司時代的貴族們依戀著自己的居留地，惜戀著他們輝煌過的時代，從審美意義上來講，我們也欣賞並珍惜著土司時代人們身上那種文明入侵以前的特性，那正是今天這個被文明糟蹋著的時代所欠缺或所失去的，我的依戀直接來源於對前文明文化的欣賞與懷念。篤義、篤誠、篤死的精神，西部原汁文化熏陶下的野性與真純，豪邁與奔放，前文明時代幼稚與單純，當這美好的一切（美好指是從情感維度出發的）不得不消失，人類的感情又如何承受得起這歷史之輕與情感之重。
在這矛盾的擠壓下，麥其土司的傻兒子，不得不同時面對歷史的前進與內心油然而生的輓歌情緒，雙重的壓力産生了莫大的痛苦和難以化解的矛盾，主人公選擇死亡之路也就不難理解了。那個時代所有的人都唱著深情的輓歌，腳步卻不由自主地邁向前方。輓歌是可以唱的，但挽留是留不住的。悲劇正從這裡産生，明知只可以歌不可以留，卻偏要用歌用心甚至用生命去挽留歷史的腳步，但歷史卻是永不停滯的，向左也好，向右也罷，它永不會在原地踏步。對歷史來講，消逝的是落後的、廢棄的、瀕亡的東西，人類情感所感傷的恰是將逝未逝的或已逝的。兩種背道而馳的力量將處於這截然不同的價值取向中點處的人與物扯碎，碎到塵埃，然後揚起，揚到落定為止。悲劇的詩意在飛揚的塵埃與平靜的落定中恣肆渲泄流淌。
"我看見麥其家的精靈，已變成一股旋風飛到了天上，剩下的塵埃落下來，融入大地，我的時候就要到了，我當了一輩子傻子，現在，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聰明人，不過是在土司制度將要完結的時候到這片奇異的土地上來走了一遭似的，上天叫我看見，聽見，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為了這個目的，才讓我看起來象傻子。”
麥其家的傻子是土司時代的終結者，命運是要他親手把土司制度掃進歷史的垃圾堆，於是他莫名其妙地預知土司制度不久要滅亡。在滅亡之前的回光反照階段，所有的人都陷入了類似罌粟的迷狂，瓦解土司制度的因素就在這迷狂中滋長，貿易的興起、商業街的繁榮、娛樂場的形成，尤其是有象徵意味的“開放”——將宅院的墻拆去一面，引進外來異質——黃師爺的主張，無一不在瓦解離析著這快要朽亡的時代。然而引發這一切因素的先驅者卻是麥其土司的傻瓜兒子——這個時代的終結者。可堪感嘆的是土司時代的終結者卻偏偏是那個時代的殉葬者。
當土司制度在終結者眼前、手中一點一點消解時，作為仍然夢想當土司的麥其傻子來説，這是難以接受而無法不接受的。面對大勢已去的土司時代，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憂傷撒滿了麥其家未來繼承人的心靈，他一面感嘆悲傷著自己輝煌而奢侈的夢想在自己手中結束，一面又不得不順應歷史的趨勢。當大炮轟塌土司城寨之時，土司制度也就沉入歷史的深淵，只剩下一兩聲沉重的喘息了。土司傳奇的終結者是命定的殉葬者：“上天啊，如果真有輪迴，叫我下一生再回到這個地方，我愛這個美麗的地方！神靈啊，我的靈魂終於掙脫了流血的軀體，飛升起來了，直到陽光一晃，靈魂也飄散了，一片白光，就什麼都沒有了。”麥其家的傻子，未來土司的繼承人，土司時代的終結者，命定要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告慰昔日的貴族精神，告慰那已逝的時代，告慰自己無可奈何的命運。這是一種無奈而又必然的優美殉葬。
作家獨特的審美體驗，往往通過獨特的意象表達出來。詩人出身的阿來，在小説中運用了相當多的意象，強大而獨特的意象，每一種意象都具有自己無窮的闡釋魅力。在使小説語言詩化的同時，意境也漸趨詩化，更賦于生活的詩意。阿來的眼光深邃而卓遠，他以一顆詩意的心去體驗生活，體驗生活中的每一種情感，快樂，憂傷，麻木，絕望；體驗著每一次歷史前進,倒退，停滯的過程，於是便把這些都上升為詩化的意象。象徵，以有限解釋無限，以有形闡述無形，給讀者一片象徵的天地，抒懷柔美的意象，骯髒殘忍的意象，也如那飛卷而起的塵埃，帶來巨大的衝擊、解析力。詩意的昇華往往會帶來哲學的思考，阿來筆下的眾多極具象徵意韻的意象也涵具了相當豐富的哲學意義，發人深思給人心靈的啟迪。
塵埃落定，初聽到“塵埃落定”這四個字的時候。一下子就為意象的強大涵蓋力與資訊容量及作者的睿智飄逸所折服。塵埃，喧喧囂囂、浮浮躁躁，往古來今，宇宙荒蒙有多少事多少物都不過是一簇歷史的塵埃，狂飛亂舞肆意張揚是展現生命的真意，即便是塵埃吧，也有自己飛揚的權力。飛揚便飛揚吧，這沒有什麼，可是一切終究要有個歸宿，不管情願與否，塵埃是要落定的，那麼我們呢？
傻子，一個與現實生活格格不入的傻子，麥其土司的兒子，事實上證明是未來土司的繼承者，卻擁有著超強的超時代的感知力，能遠眺歷史感應時代的召喚。然而他只是一個與生活格格不入的傻子，他常常不知道自己是誰，自己身在何處自己做什麼，每天早晨他都要用上述三個問題審問自己，所以他是傻子，生活的傻子。恰恰傻子主宰了歷史，多麼強烈的反諷，多少先知先覺在自身所處的時代被視為傻子異端。他常常自失，自失于自己是誰，從何處來，到何處去，自失于傻子的思考——哲學的、歷史的、人生的思考。
翁波益西，傳教未果的藏教徒翁波益西，丟失了舌頭，成了麥其家族的史官，這是作者安置的人物中的意象之一，是作者歷史眼光在小説中的流露，記錄下了一切的一切，然而歷史的見證與記錄者居然是沒有舌頭的人，這是多麼無言的悲涼與嘲笑。
罌粟花，歷史前進中産生的毒瘤，也是新力量瓦解分化舊勢力的一種方式，賜死舊時代的一杯鴆酒，浪漫神秘的土司制度從此處長出爛瘤，開始潰爛朽敗直到死亡：“在我所受的教育中，大地是世界最穩固的東西。其次，就是大地上土司王國的權力，但當麥其土司在大片領地種罌粟的那一年大地確實搖晃了。”強大的土司制度土司文化，在從未産生過的搖晃中動搖了，坍塌了，以一種寓言的方式倒掉了。
一種終結來臨的前夕其實就像一場塵埃的飛揚一樣，躁動不安，令人迷狂。這正是落定的先兆，永恒落定的預言。麥其傻子終於拋卻了塵埃，選擇了走向恒久的落定。這一選擇是痛苦的，無奈的卻又是最完整的。該去的就去吧，不會再次留存，於是作者寫出了土司們最後一場靡亂狂歡的聚會，再狂歡一場就落定歷史的塵埃吧。作出永久而憂傷的道別，以塵埃飛揚的方式向自己的過去、時代的過去作最後一次道別，然後消失，落定。正是這些矛盾線索錯綜相結、難疏難離才使得《塵埃落定》自始至終閃現著歷史與人類情感交鋒時碰撞出的火花。短暫的是火花迸發的剎那，長久的是留存在我們記憶中的美好與眷戀。也許歷史會成為過去，沉澱在書頁間滯留在地層裏，唯有人類的情感才永恒相通，久遠留存不滯于物的，是如“野馬”“塵埃”均為“生物之以息相吹”般純任自然美好的。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音。不惜歌者苦，但傷有知音。歷史人生就是這樣，沒有永不揚起的塵埃，也沒有永不落定的飛揚。
漢林書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