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綁架---我與菲律賓綁匪的六十九天》

    2001年6月20日,援菲人員張忠強被號稱“五角大樓”的綁匪組織綁架,勒索大筆贖金。這是首例中國人在海外被綁大案。8月12日,張忠義為救大哥深入虎穴,綁匪出爾反爾,不但搶走贖金,而且還扣押了張忠義。張從此開始了在菲律賓南部叢林地帶噩夢般的人質生活。

    

    在長達69天的拘押中,他經受了熱帶叢林所特有的“瘴氣”侵襲、蚊蟲叮咬和綁匪的非人折磨;他從未放棄過任何一次逃生機會,但迷宮般的蘆葦蕩卻屢次使他重落虎口;張忠義生性剛烈,在綁匪魔窟為捍衛尊嚴,多次面對槍口拼死爭鬥,有次甚至把一名綁匪打成重殘,展現了中華男兒的堅強意志與錚錚鐵骨。

    

    10月19日,經過多方努力,張忠義平安獲釋。然而,當這個血性男兒聽到大哥遇害的消息後,卻痛不欲生,精神幾近崩潰……

    

    由陜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最新出版的《綁架——我與菲律賓綁匪的六十九天》一書是張忠義以口述實錄的形式,用第一手資料第一時間全方位獨家披露了被綁架過程的驚天內情,以及在叢林中鮮為人知的人質生活。

    

    本版內容摘自該書。

    

    

    

    能逃就逃

    

    我一直想不清楚這個綁架組織怎麼起了一個那樣“宏大”的名稱,他們把美國五角大樓的稱謂佔為己有,是出於一種對強勢力量的崇拜,還是拉大旗作虎皮,虛張聲勢?這種不倫不類的移植是對“五角大樓”的一種玷污和嘲弄。

    

    “五角大樓”綁架組織的總頭目一直沒有出現,我見到的級別最高的頭目就是“阿貢”了。“阿貢”指揮下的這夥綁匪最喜歡幹的有兩件事,除了擲骰子賭博外,就是談女人了。在一塊時,他們就扯一些猥褻的話題尋開心,有時還表演一兩個不堪入目的性動作,引發更恣肆的笑聲。我在邊上看著那一雙雙淫邪的眼睛和一張張被原始慾望擠壓得變形的臉龐,心裏就會浮起鄙夷和不屑:這樣一群低素質的綁匪竟然使用了“五角大樓”的名號,真是恬不知恥。

    

    這個世界僅有兩種人:男人和女人。只有男人的地方,關於女人的話題永遠是最有魅力的;而只有女人的地方,關於男人的話題同樣是最有吸引力的。但話題絕對有高下之分。這群綁匪長時間沾不上女人味,只能通過這種渠道來發泄,緩解性緊張。

    

    然而,這些話題也加重了他們的性幻想。

    

    一天夜裏,我好不容易開始有些睡意,迷迷糊糊中突然被一種聲音弄醒了,我警覺地豎起耳朵,只聽見黑暗裏傳來一種怪怪的聲響,這聲音近在咫尺,可以聽出其中的亢奮和痛楚。我判斷出這聲音來自哪,悄悄仰了頭,借著月夜滲透進來的一點清輝,隱隱約約看見一雙手正在男人的陽物上來回動作,與我同居的綁匪中有人在手淫。我重新躺好,但睡意已去,那聲音持續不斷地傳進耳膜,忽高忽低,忽緊忽慢,就像一種藥物在我的身體裏産生了作用,我的軀體漸漸繃緊,開始有些難受。備受折磨的肉體仍然潛藏著一個健康男人的慾望,這並不讓我覺得恥辱,相反感到一種安慰。我還擔心過在這種高壓狀態下生活,一些生理功能會衰退或喪失,看來是不必要的。

    

    不過,這不影響我對這種聲音的厭惡。白天獲得的印象在夜裏得到強化:這群綁匪像禽獸一樣。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他們的種種行徑都配得上這個比方。我不僅仇視他們,也看不起他們。

    

    現在,這屋子裏有兩樣東西讓我討厭了。一樣是綁匪身上的臭味,這些傢夥懶惰成性,不愛洗衣服,渾身臭烘烘的,弄得屋裏空氣污濁。另一樣是蚊子,這裡的蚊子個頭大,腳長,咬起人來不疼,但癢得難受。白天還好,一到晚上這些蚊子就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多得隨便在空氣裏一拍,就會在手掌裏留下幾處血斑和黑點,那就是蚊子的屍骸和被吸走的血液。這裡的湖水滋養魚類,也滋養蚊蟲,讓我無處可遁。那些綁匪對這些蚊子的攻擊習以為常,視而不見,似乎他們的皮膚有什麼免疫功能。我忍受不了蚊子叮咬帶來的那種奇癢,不停地驅趕拍打,但並不見效,這些蚊子根本無視我的威脅和屠殺,越聚越多,弄得我最後也懶得動手了,睡覺前便套上那條唯一的長褲和T恤衫,給蚊子留下盡可能少的“用武之地”。臉、腳和手臂就慘了,蚊子在這些部位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紅斑,加上我的抓撓,紅艷艷的一片,不少地方出了血。這也是導致我晚上難以入眠的一個直接原因。大哥教我往身上涂牛糞和泥漿的混合物的辦法在這裡沒有條件實施。

    

    與我同室而眠的三個看守沒有帶槍,我睡在最裏面那個角落,他們佔了其他三個角落。這三個彪形大漢的任務很單一:防止我夜裏伺機逃跑。綁匪分工明確,那些負責警戒和採購的人一般不會去管“內務”,負責“內務”的人最多,有七八個,重點就是看守我。從這一點上看,他們不是烏合之眾。綁匪內部一定有什麼有效而可靠的約束機制,使他們能夠始終遵循某種行事準則,“阿貢”也才能牢牢地控制著看守的“局勢”。

    

    實際上,我們兄弟幾個帶出的那支建設隊伍也是一個組織,依靠內部管理機制形成了凝聚力和戰鬥力。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我們兄弟幾個特別是大哥費了不少心力,最後在管理中突出了以人為本的理念,寧可要人而不要財富。正是這種重人輕物的思路發生了決定性作用,才在我們身邊聚合起一批能夠同甘共苦的戰友。此次為營救大哥,同事薛興、王勝利敢於冒著生命危險隨我闖入匪穴,就是一個明證。

    

    然而,此組織非彼組織。我們的組織是為了建設,給人類創造財富;而綁匪組織是為了邪惡目的而集結在一起的,其行動實質只有兩個字:破壞。破壞人類共有的秩序,破壞和平的生活,破壞道德準則和人類良好的願望。這是私欲膨脹的一種極端體現,是人裏頭的罪性氾濫的結果。

    

    在人格上鄙視他們,但在行動能力上,我不能不承認他們是出色的。內部約束機制使他們的邪惡得以淋漓盡致的發揮。正是由於他們嚴密的看守,使我一直找不到逃逸的機會,困于他們手裏。但我除了等待和盼望外界的營救外,始終沒有放棄自己逃生的念頭。我一直憑藉自己作為建築工程師方向感強的素質,下意識地強記行走路線和周圍景物,尋找脫離魔掌的機會。

    

    我通過自己的奮力抗爭和其他各種努力,拓寬了一些生存空間。他們主動讓我吃魚,讓我參加他們的刺魚行動,能像他們一樣下湖洗澡,並像他們一樣貼近湖面舒服地排泄(如果沒有這次遭遇,打死我也不會相信連屙屎也是一種權力),我能在他們的槍口下做一點點自由的事情了。被綁架後,生存變成了一樁難事,幾乎接近了原始人的生活狀態——不,比原始人還不如,他們有自由。對終於到手的一點點自由,我是非常珍惜的。綁匪見我表現還行,慢慢地便有些鬆懈了。我用表面上的配合來麻痹他們,暗地裏捕捉著可乘之機。我做了充分準備。我吸取大哥那次出逃失敗的教訓,悄悄積攢了一些米飯。有了這些食物,出逃路上就能隨時補充熱量,獲得體力,最終走出這可恨的叢林地帶。

    

    機會終於來臨。

    

    我記得是10月15日晚上,與我同居一室的那三個看守趕在我前頭倒頭先睡了,賭了整整一個下午的骰子,他們很疲乏。以往,他們中間至少有一個要等到我入眠後才睡去。我躺下後腦子裏就翻騰開了,琢磨著該怎麼行動。待行動計劃在心中形成後,由於機會降臨而激動不安的情緒平息下來。我發出了輕微的鼾聲,進一步把他們引入夢鄉。我用左手的拇指輕輕地有節奏地點擊著食指,以此來計算時間。到了晚上大約11點鐘時,我停止了點擊,有意翻了一個身,弄出一點動靜來,絲毫沒有驚動他們。因為與危險相伴已久,我的第六感官被磨得異常敏銳,我靜靜地又躺了10分鐘左右,沒有嗅出空氣裏的危險氣息,確信他們已經睡熟了。我躡手躡腳地起來,帶上那包偷藏起來的米飯,小心翼翼地穿過他們軀體中間留下的空隙,摸索著悄悄開了半個門,順利到了門外。在門口的暗影裏,我竟然想到一個細節:今晚,沒有綁匪手淫。不然,我恐怕不可能出來。

    

    外面有風,在蘆葦叢和高腳屋之間竄動著,嗚嗚地響。一輪下弦月像指甲痕一樣摁在冥寂的夜空中,恰到好處地灑下一些若明若暗的月輝,能隱約看見湖上那只獨木船。在便橋的盡頭,崗哨抱著槍縮著身子在抽煙,煙頭在夜幕中忽亮忽滅。

    

    我按事先想好的出逃方案,從我以前洗澡和排泄用的突出部溜下去,順著竹柱子下到湖水裏。夜裏的湖水水溫低,涼得有些出乎意料,過了一陣子身子才慢慢適應過來。我把T恤衫包裹的食物綁在手臂上,慢慢遊進旁邊的蘆葦叢裏,沿著一條曲折的線路向獨木舟靠近。蘆葦很好地掩護了我的行動,崗哨根本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我水性不好,遊一會兒就要抓住蘆葦桿休息一下,蓄積力量再遊下一程。蘆葦叢中,水下長著許多拳頭大小的水葫蘆,我的身體不時會與它們磕碰一下。

    

    我到達離獨木舟最近的一叢蘆葦後頭,雙手握著蘆葦桿,透過蘆葦桿的縫隙觀察崗哨的動靜,等待時機。我知道晚上12點是他們的換崗時間。從這兒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崗哨遊移的身影,這情形又讓我想到了小時候在電影裏看過的白洋淀上的抗日故事,只是日本鬼子換成了菲律賓綁匪,當然我也不是什麼抗日遊擊隊,我只是一個和平公民,卻落到了這樣的境地。

    

    那個崗哨終於進屋了,去喚醒接崗的同夥。

    

    我立即遊向那條獨木舟,很快上了船,解了纜繩,操起雙槳划動起來。船進了水道,不緊不慢地前行。時間有限,我既要儘快讓船離開此地,又要盡可能減少動靜,操作難度相當大。我沒有向後張望,我不知道那個接崗的匪徒出來了沒有,我希望這傢夥多磨蹭一會兒。轉過一個彎,蘆葦叢就遮住了高腳屋,到了相對安全的地帶。我側耳諦聽了一下,沒有捕捉到身後的異常聲響,懸著的心緩緩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全身肌肉也鬆動了。

    

    淡淡的月光下,忽窄忽寬的水道泛著微微的白光。兩旁的蘆葦叢裏傳來陣陣蛙聲,此起彼伏,悠悠颺颺,一路“護送”著我。

    

    思緒與以前的歲月接通,我想起前年與妻子、孩子在杭州西湖蕩舟的情形。我的主要精力傾注在事業上,交給妻子、兒女的時間實在少得可憐,我知道自己欠他們的太多,一有機會總想補償一下。在這一點上,我比大哥要瀟灑一些。那次剛好到杭州辦個事,時間寬裕,我便把他們帶了出來,到西湖等處玩了兩天。我的一點點“槳功”就是在那次遊玩中掌握的。我們玩得很開心,妻子美麗的笑容和孩子們的笑聲深深感染了我,天倫之樂讓我的心頭洋溢著一種幸福感……

    

    孩子們的笑聲似乎就在前頭響著。

    

    我猛地往雙臂上運力,加大了划船的力度。尖尖的船頭似乎了解我的心事,應和著我的力量,微微昂起來,船體行進的速度快起來,兩旁的蘆葦叢影影綽綽地向後閃去,風把我的髮發撩向身後。

    

    突然間,迎面出現了兩條獨木舟,幾條人影持槍立在船上。

    

    情急之下,我想讓船拐進旁邊的蘆葦灣子裏躲一下,還沒掉好船頭,對方已經朝天放槍,子彈撕裂夜空的聲音尖厲而清脆,震得蘆葦簌簌直晃。

    

    我知道再劃已無任何意義,事情結束了,索性放了槳等候綁匪。直到這時,我裸露的上身才感覺到了夜的陰冷。

    

    對方肯定不只一個人划槳,船速比我想像的要快,不一會兒就到了跟前,船頭把我的船身差點撞翻。

    

    一束手電筒的光亮照在我臉上。

    

    對方有人開始説話,兇巴巴的,風把他的聲音放大,傳到遠處。我覺得聲音有些熟悉,抬眼望了望,借著手電筒的晃動,我看見“阿貢”立在船頭,臉上獰笑著。

    

    

    

    終於自由了!

    

    我被帶回高腳屋。

    

    綁匪早已被槍聲驚醒,正亂成一團,見“阿貢”把我抓回來了,才安靜下來。被我的出逃攪起的騷動在夜的湖心消失了。

    

    “阿貢”把與我同屋而息的三個看守訓了一頓,後來宣佈了一個決定。我聽到了比索的發音,估計這個決定與錢有關。那三個綁匪聽了決定垂頭喪氣,我想“阿貢”是扣他們的錢了,而且扣得不輕。在我的工程隊裏,出了這種漏子,我肯定也會採取類似的措施。

    

    “阿貢”處理了同夥,回頭就跟我“談心”。他沒有擺出窮兇極惡的樣子虛張聲張,語氣和神態竟有些和氣。他照樣要借助手勢才能把他的意思傳達給我,他加祿語太難懂了。

    

    他説,談判已經接近尾聲,我再過三天就可以放回去了。

    

    這傢夥可沒少糊弄過我,但這次沒有閃爍其辭,頭回明確地提到了我的釋放日期。

    

    我愣了一下,隨即搖了搖腦袋。

    

    “阿貢”盯著我的眼睛,似乎要看透我的心思。他又做了一番手勢,我看懂了他的意思:就剩三天了,不要跑了。

    

    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心裏活動開了。不管怎麼説,他的態度起了變化,似乎可以印證他的話。我的腦海裏蹦出了幾個不連貫的詞:大哥,政府,菲律賓,大使館,討價還價,談判……腦袋想得發沉,迷迷糊糊地,我睡了過去了。

    

    第二天起床,洗漱完畢,我把昨晚弄臟的T恤衫和褲子洗乾淨晾在便橋的欄杆上。被綁架兩個月來,我堅持每天換洗短褲和T恤衫,使自己身上沒有異味。儘管生活發生了倒懸般的變化,但我還是頑強地保持著一些文明習慣。

    

    活著就要有尊嚴,這是我的人生信條。

    

    任何情況下我們都不能褻瀆自己的生命,它是一個有歡樂,也有痛苦,有絕望,也有盼望,有屈辱,也有榮光的過程,唯一的過程,我們要熱愛這個過程,沒有理由自暴自棄。綁匪們陸續起來了,四處走動,一切照常。他們對昨晚那個小插曲似乎沒記得很牢,沒有加強監管的跡象。有一兩個在練我教的掃堂腿,樣子笨拙。

    

    “阿貢”從對面那間屋子裏出來,沿著便橋信步走過來,綁匪自覺讓到一邊。

    

    我的腦子里正在回味他昨晚上的話,他踱到了我面前,很深地瞧了我一眼,然後掏出煙盒,摳出一根遞給我。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我猶豫了一下,伸手接了。我有煙癮,雖説癮頭不大,但也算是一種生活嗜好,離了煙的日子就短了不少味兒。這兩個月來煙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根本指望不上,想也白搭。今天非同尋常:頭目“阿貢”把他的煙分給了我。我猜測著這個舉動背後隱含的資訊。

    

    “阿貢”給自己點了一根煙,而後將打火機的火苗送過來。我湊上去,把煙點燃。不知是由於長時間不吸煙的緣故,還是這種煙過於辛辣,我剛吸一口就嗆起來,身子抽動著。

    

    精瘦的“阿貢”一説話臉上的皮就扯動不止,整個形象在綁匪中並不出眾,只有注意到他那雙在眼眶後骨碌碌不停轉動的小眼睛,才會覺得他是個人物,難以對付的有城府的人物。

    

    他突然轉身,從一個綁匪手裏要過槍,唰地舉起來,我正在抽第二口煙,他的手指已經扣動了板機。

    

    子彈從我的身邊穿過去,射中一隻從蘆葦叢中飛出來的野鴨子。野鴨很少光臨大湖,偶爾露面就撞在了“阿貢”的槍口上。野鴨子哀叫一聲,垂直栽進湖面。綁匪們歡叫起來,有兩個搶先登上獨木舟,劃過去撿獵物。

    

    “阿貢”把槍還給那個綁匪,後者眼裏流露出一股敬佩的神色。要鎮住這些野蠻成性的綁匪,確實要有一手絕活。

    

    我先是被槍聲嚇了一跳,接著胸口就被憤怒一點點填滿了,堵得難受。他這是殺雞給猴看吧?我一揚手,把香煙扔進了便橋下的湖水裏。這傢夥分煙給我,是在捉弄我。

    

    “阿貢”對我的舉動有些不解,瞅瞅我,又探頭朝橋下瞥了一眼,然後把注視我的小眼睛瞇得更細些,目光變得咄咄逼人。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轉身走了,那神態好像在説:就三天了,信不信由你。

    

    中午桌上擺上了滿滿一大盆野鴨肉,香味四溢。這是魚宴之後,兩個月來的第二次“大餐”。嚴禁喝酒的“阿貢”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小瓶白酒,輪流讓綁匪們就著瓶口舔一點。有了酒,匪徒們大呼小叫,情緒高漲。這場面竟透出些許慶賀的味道來,這顯然是“阿貢”調出來的效果。

    

    我拒食野鴨肉,對綁匪的開恩絲毫不領情,自個兒端了飯碗蹲在一邊,就著鹽巴下肚。野鴨肉肥嫩,香味撲鼻,這對於長時間沒有過油而變得異常枯澀的腸胃來説,是莫大的誘惑,然而,還有比這更重要的。

    

    從眼前的場面聯想到昨晚和今天上午“阿貢”的表現,我心中一動:這些現象似乎不是偶然的,孤立的,它們有關聯,背後一定隱藏了一個不尋常的消息——難道真像“阿貢”説的那樣,自己馬上就要出去了?我不清楚奇跡會在哪個環節上産生。

    

    真有奇跡嗎?我帶著這個問題入睡,它硌得我渾身不舒服,使我的睡眠品質進一步下滑。

    

    10月18日夜裏,這個問題似乎有了一個答案。淩晨兩點左右,門突然被打開,進來幾個綁匪,把我弄醒,我問幹什麼,綁匪邊催我快點起來,邊答:放你出去。耳濡目染,加上這幾天用心體會,我已能聽懂這句他加祿語。

    

    借著手電筒的光線,我發現他們荷槍實彈,全部換上了迷彩服——在我的印象裏,這是他們轉移的信號。綁匪們説得好聽,恐怕只是又一次的轉移行動吧?綁匪們嫌我的速度太慢,又大聲催起來。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揣測著他們的真實意圖,“阿貢”所指的釋放時間正是今天,他的話正在兌現?

    

    我的東西不多,稍微值點錢的東西早就被綁匪們搶光了,就剩下一件T恤,一條短褲,一條長褲,程度不同地破損了。好在菲律賓南部叢林的秋季跟夏天差不多悶熱,使我有辦法對付換洗的困難:洗短褲時,套上長褲,炎熱的太陽很快就會把短褲烤幹,然後再換下長褲。

    

    我把這些衣服統統套在身上,就算把東西都帶走了。我跟著綁匪走出這間住了40多天的高腳屋。

    

    綁匪們都起來了,高腳屋前、平臺和便橋上站滿了沉默的持槍人影,槍械偶爾碰出的聲響把空氣弄得詭異而緊張。

    

    船隻停靠處多了幾隻船,是機動船,每次轉移坐的一般是這種速度快的船隻。“阿貢”站在船頭,他的神色好像在告訴我:怎麼樣,我沒説錯吧?

    

    他沒有跟我多説什麼,指揮綁匪們把我帶上船。船很快開動了,共有三條船參加行動,我坐的船居中,三個綁匪持槍將我夾在中間;前後兩條船都坐了7、8個綁匪,船頭架了機槍。

    

    機動船比獨木舟跑得快多了,一眨眼就把高腳屋甩到後頭,隱入溟蒙的暮色中去了。約摸過了兩個小時,船隻減速靠岸,我被帶上了陸地。這是我兩個月來第一次踩上堅實的土地,我站在原地感受了一下——腳下是草叢,一定是茂盛的,我就像踩在地毯上一樣。在行進中,我的赤腳被地上的石子硌得非常痛,但我沒有吱聲。耳朵捕捉著周圍的動靜,菲律賓南部山區各種小蟲子在夜間合唱,忽高忽低。我下意識地辨別著這些聲音,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和緩的和尖利的,都在身邊縈繞。

    

    在陸地上行走了大約半個小時,一座孤伶伶的毛竹棚子出現在我面前,旁邊是黑黝黝的一片樹影。綁匪們打開了竹棚,用手電筒照出了睡覺的地方。室內霉味很重,看來平時沒住人,是綁匪偶爾歇腳的地方。

    

    綁匪推了我一下,讓我躺到通鋪的中間。我靈機一動,突然捂著肚子裝出內急的模樣,要求到外頭拉。“阿貢”同意了,派了5、6個綁匪跟著。

    

    我雖然嗅出今天空氣有些異樣,但對反覆無常的綁匪只能半信半疑。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我想還是找機會跑吧。小林告訴過我,這一帶叢林沒有老虎、豹子之類的野獸,逃生時可以不必考慮這方面的生命危險。

    

    我在一處灌木叢後頭蹲下來,綁匪迅速散開,緊緊圍繞我的身子形成一個包圍圈,持槍警戒。

    

    他們看得很緊,滴水不漏,我沒有找到機會。

    

    在這間竹棚子裏消磨了10多個鐘頭,到了19日晚上7時許,綁匪又出發了。“阿貢”指揮隊伍走向森林中一條荒蕪的小徑。夕陽已經西沉,天際還殘留著一抹緋紅色的雲霞。軀幹高大的喬木,枝杈叢生的灌木,低矮的草本植物,織出了這片繁茂的熱帶叢林。我走在隊伍的中部,森林中濃重的腐殖氣息一直在我的鼻頭上浮動。

    

    回到湖邊,我又被押上了船。與我同船的綁匪打著手勢告訴我:馬上就要釋放你了,別逃。

    

    在湖上前行了大約一個多小時,一聲口哨響過,負責看護的前後兩條船就調頭回去了。

    

    現在,押解我的就剩下三個綁匪了。

    

    我明白這不是轉移了。轉移不可能中途出現這種變化。心中那點微弱的光漸漸明亮,我直視前方,試圖穿透迷離的夜色,看清等待自己的到底是什麼,大腦緊張地思索著,判斷著。

    

    船又走了一個多小時,發動機忽然被水葫蘆纏住,熄了火。一個綁匪趴在船尾,用一根竹桿朝水裏又是捅又是撥。就在我考慮是否乘機跳水逃走時,一個綁匪比劃著向我要身上的那件T恤衫,另一個綁匪竟然動手扯我的皮帶。

    

    這些傢夥真是窮瘋了壞透了,連我身上最後的一點東西都要掠走。到底什麼是罪惡之源?貧窮,還是人性裏的貪婪和卑劣?或者説是貧窮與貪婪、卑劣混合發酵的結果?

    

    這個瞬間,我比任何時候都更鄙視這些恐怖分子,這些人渣。

    

    不過,他們這種反常的舉動讓我渾身一激靈,想到了事情的另一方:這是綁匪在對自己進行自由前最後一刻的盤剝和掠奪吧?

    

    無數念頭在腦海裏閃現、交織,最後,上述這個想法還是佔了上風。我一邊揮臂攔阻,一邊打著手勢許諾説:等我釋放時,再把這些東西送給他們。我在試探他們的態度,如果是放我,他們就會住手,等待那個即將出現的時刻;如果是賣給大組織什麼的,他們可能就不會住手,先搶到手再説。

    

    綁匪果然停止了動作。雖然看不清他們的面孔,但我能夠感覺得到他們臉上的喜氣。希望的火一下子撥旺了,光芒升騰起來,籠罩著我的心。

    

    船重新啟動。

    

    大約10點鐘時,前方出現一片燈火。我的心猛烈跳蕩起來。船向那燈火駛去,漸漸看清那燈光是從一幢二層小樓裏發出來的,照亮了近處的岸。可以看見小樓上下左右站滿了荷槍實彈的武裝人員,手上的傢夥比我身邊的綁匪不知要先進多少。我的心向下墜去:完了,肯定是把我賣給這個大組織了,操他娘的。

    

    眼看船就要靠岸,綁匪向我索要身上那幾樣東西。我的氣不打一處來,掄起拳頭就想揍他們。綁匪抬起槍口對準了我,雙方對峙著。

    

    就在這時,岸上有人叫起來。我看見一個穿戴整齊的菲律賓中年男子向我招手,示意我趕緊上岸。他的裝束像公務員,這讓我又看到了一線生機。

    

    湖面上的對峙被他攪散了。

    

    船已經靠岸,在我離船登岸之際,一個綁匪搶到我身邊伸手要皮帶,那時刻,我只想儘快擺脫糾纏,便抽出皮帶扔給他;另一個綁匪看中的是T恤衫,就在我跳向陸地時從背後一把擼走了。我的褲腰小,沒有皮帶也能勉強穿住褲子。我就這樣裸露上身,穿著沒了皮帶的褲子,赤腳走上岸。

    

    我看見一個50多歲的“外國人”從小樓裏出來,在那位菲律賓中年男子的陪同下迎面向我走來。這個“外國人”戴著眼鏡,臉很白,絡腮鬍子,面容和氣。他向我伸出手,問了一句話,旁邊的菲律賓中年男子用生硬的中文翻譯過來:你是張忠義嗎?

    

    我聽到“張忠義”三個字,便機械地點點頭。

    

    我事後才知道,前來迎接我的這位“外國人”是利比亞駐菲律賓大使薩利姆阿達姆。“五角大樓”綁匪組織只信任利比亞駐菲律賓的大使館人員,阿達姆大使為了我的獲釋進行了積極的斡旋。

    

    隨後,兩個武裝人員的頭目也過來跟我握了握手。阿達姆大使便把我帶上了一輛吉普車。車在崎嶇的小路上巔簸,車燈照出了兩旁夾道肅立的武裝人員的身影。這些武裝人員是菲律賓摩洛解放陣線的人,“五角大樓”綁架組織就是從該陣線分裂出來的。該陣線在導致我的獲釋過程中起到了什麼樣的作用,我不清楚。

    

    坐在車裏,我的腦子暈乎乎的,好像不能想事了。劫後余生,驚悸未去,我無法確定自己是否已經完全脫身了。

    

    11點多鐘,這位“外國人”把我帶到了一座軍營裏,等候多時的記者們劈哩啪啦按動起快門,在鎂光燈的閃爍中,我這才強烈地感到:自己終於自由了!!!

    

    《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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