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固執地認為，西安是全中國書店最密集的城市。我這樣説不含有絲毫的誇飾因素，我的自得與驕傲顯而易見，那是掩飾不住的。我到過許多城市，訪書的勁頭像個癡迷的情人，但是沒有一座城市能像西安這樣，讓我感到是書在反過來追求我。

    東六路的書街自不待説，書而成市，市而成街，書店比肩，可數百家，滿眼儘是翰墨氣象；而把書店開到寸土寸金專賣店林立的東大街，更是西安這座文化古都所獨具的膽識與氣度；遍佈全城大街小巷乃至超市商場賓館的各色書店，更是數不勝數，誇張一點説就是，有居民的地方，便有書店。後宰門一間名為博文的不起眼的小小書店裏可以買到極雅極深印數極少的人文學術著作；西安賓館一樓的恒河沙讀書沙龍可買可讀可抄可賞可談可以２４小時盤桓；小雁塔外的香雪海酒樓東廳有精緻的函裝書供人翻閱；漢唐書店的景深深得別有洞天；居民小區的雜貨店隔壁能見到普魯斯特甚至羅伯特格利耶的小説……也許，我應該把書店稱為西安人的書房才更準確，因為它就在你伸手可及的地方，即使你因為忙碌不去摸它，它卻在時時地撩撥著你，住在西安，某種意義上就是住在書裏。而一介書生到了西安，就像一個愛樂者到了維也納。我曾經帶著這種驚喜與快樂在西安的大街小巷裏徜徉流連，並且最終因為迷人的書香而住了下來。

    書店業的繁盛需要強大的購買力支援，而在西安尚嫌簡陋的經濟水準下，是什麼力量在支撐與滋養呢？我不知道是否有社會學家研究過這個現象，但我相信，西安的滿城書香定然是有來歷的。秦始皇焚書之地就在東郊的洪慶，而西安的書市卻如此之盛、書香如此之濃，不知是否文化的報復？

    中國人到了西方，生計最不濟的時候可以開一家中國餐館；而在西安，一個想做點事情的人或者離職退休不想再做什麼事情的人，大概都動過念頭要開一間書店。書店是即雅即俗大雅大俗的事業，而當它雅俗渾成到人人皆喜的地步，便已經蔚然成一種文化氣象。是西安這塊地方易於滋生斯文，還是歷代文人匯聚於此地使西安有了靈性？在西安，無分男女老幼，得閒去書店逛逛，是很多人的習慣；他們走走，看看，翻翻，摸摸，感受，掂量，最終夾一兩本回去，絕少有開著車到書城裏一次躉回半架子書的現象，那是暴發戶的做派，視讀書買書為買菜做飯的西安人是不屑為的。他們來此盤桓，是休閒，更是一種日常生活。這樣的生活，殊非一日習得，更深層的原因，只能來自文化古城的歷史積習。

    在我看來，作為文化古城的西安，其古老的文化血脈，一半沉澱到了觸目即是古跡上，而那另一半，則不斷地從紙上洇滲開來，文化古都今天的氣象盡在於書啊。正所謂書養人，人養書，久而久之，書香滿城。在尚嫌簡陋的經濟水準下，“無書，則無西安。”不是誇張之語。

    《南方週末》2001年7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