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讀回憶錄。我感謝寫回憶錄的前輩學人和作家。不過，後來發現，也有不大真實的回憶，比如有一本回憶吳的書，由於過分失真，幾同謊話。其他回憶錄（包括自傳和口述自傳中的內容）也有難以全信者。孰真孰誤，不經專家研究也難知究竟。我想起錢鐘書先生説過的話，不但有道理，尖銳，而且有深刻的理論根據。錢氏在《答某記者問》中説：“回憶是靠不住的，一個人在創作時想像往往貧薄可憐，到回憶時，他的想像力常常豐富離奇得驚人。”他並不簡單把這等現象只歸為假話。他説“這是心理功能和我們惡作劇”。他是在《〈幹校六記〉小引》中那麼尖銳地説到這一個“心理功能”，而且給以解剖。他在１９８８年《模糊的銅鏡》中説，“我不想學搖身一變的魔術或自我整容的手術”，所以他對舊作不作改動，他也不作回憶錄。

    魯迅研究專家朱正先生寫過一本書，題為《魯迅回憶錄正誤》。那是寫于６０年代的書，已經再版三次了。他糾正的當然只是有關魯迅回憶的很少一些誤記，但也就夠寫成一本書。他的糾正，包括對魯迅夫人許廣平的回憶。其實那本書有一半以上是糾正許廣平的。足見回憶錄不是十分可靠。如，章太炎被袁世凱囚禁，因而絕食。許説是魯迅“親自到監獄婉轉陳詞才進食的”。一考，不是。又，魯迅１９３２年去北京探母病，沒有別的任務。許廣平在１９３７年的回憶中這樣説，但到１９５９年，又説是有意試探可否去蘇聯了。類似的記事不少。我見在其他人的文章裏也有説到，許廣平文章對魯迅與周揚等“四條漢子”和與胡風的關係上，隨政治形勢變化，被兩度“改寫”。這都是大家知道的事。近來我在《書屋》雜誌第五期上讀到許錫強先生一文，談唐弢的《瑣憶》。《瑣憶》是憶魯迅的名文，多年當作教材。唐氏是魯迅研究專家，有卓越的成就，當年同魯迅有過不少接觸，人品文品都好。但是這一篇裏虛構的成分多了。許錫強詳細考核，證明《瑣憶》的若干內容不是當年唐氏的親歷，而是來自對魯迅的閱讀。也就是説，由魯迅作品中得來的東西，卻當作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了。原來１９８２年至１９８３年間，唐氏寫《旗手魯迅》的電影劇本，未成。後來，他就把其中的片斷，改成了《瑣憶》。這真是應了錢鐘書説的話，在寫回憶錄時，想像力過分地活躍起來。因此，我不能不為我素所尊敬的唐先生稍感惋惜。

    中國文化報 2001年7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