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英國的桂冠詩人，特德休斯的作品還從未在中國獲得過廣泛的讀者群，對他的譯介少之又少。一方面，自新文化運動以來，經常出現在翻譯視野裏的是葉芝、艾略特、奧登及拉金等人，似乎這註定是一條英國現代詩歌的主脈，另一方面，休斯本人作品與上述幾位相比，主題過於單一，形式和技藝缺少分水嶺般的氣象。休斯在中國詩歌中所表現出的影響力有限，罕有受其影響而創作出引人注目作品的中國詩人，而他的頭銜也給人以“御用文人”之嫌。我們很有理由把他看成一個整天拿著酒杯、醉醺醺地混跡在英國上層旋渦裏的老傢夥，一種高級的社會調味品。

    休斯的亡妻，美國女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卻因為啟迪了八十年代以降的中國女詩人的寫作，而在漢語裏佔有一席之地。事實上，普拉斯的風格陷阱在漢語裏掘得如此深闊，以致我們的女詩人們難以將其擺脫。那種可以被粗略地視為以自我暴露為神聖之事、夾雜尖叫和囈語的獨白式風格，顯得和中國從精神解凍到感性體驗的歷史背景變遷一拍即合，同時也暴露出我們在詩歌寫作上的偏狹與無根基以及激情的易揮發性。

    特德休斯與普拉斯曾有六年的婚姻生活，１９６２年在離婚過程中，普拉斯以煤氣自殺。此後的休斯一直承受公眾輿論和同行的壓力。休斯的詩集《生日信札》出版于１９９７年，一週內銷出５萬冊，可謂創下了記錄——儘管，英國讀者不像中國讀者對詩歌如此冷漠。休斯在這本詩集出版的次年，即１９９８年去世。

    《生日信札》整篇８８首詩，僅僅從每個詩作標題上來看，幾乎可以確認它的線性結構，其實不是這麼一回事。詩作標題的作用正如一些在舊照片背面的注文，或一部劇本的敘述提綱——從普拉斯來英國就學、兩人相識、進入婚姻之中，旅行、交談、外遇、分娩，直到普拉斯死去——然而，在標題之下，時間的這一過程經常是離心、分裂、重疊和迴圈交替的，或者是一些被單獨剝離的片斷，眾多前後記憶的某次縫紉、瞬息的一再顯微或輻射。

    在貌似線性的完整結構中，時間的變形術或許更接近真實，同時也反映了藝術的創造力效果。舉例而言，在第６３首《殉夫自殺》的標題下，被記載的反而是普拉斯的分娩過程，直到詩的結尾部分才通過母體上的“火焰”意象作出對自殺含混的暗示，但讀者被激起的想像對讀者自己而言——尤其在視覺方面——是驚人的，是一種把事件抽取後而盡可能保存事件的心理效果的手段，在這方面，《生日信札》幾乎是在進行獨創。

    英語詩歌在奧登時期發展出一種可以稱之為“事態語言”的手法，讀過奧登的詩作《悼念葉芝》的人一定還記得那個著名的開頭：“溪水結冰，機場幾乎失去人跡，／積雪讓露天塑像走了形；／而水銀柱下跌……”我們可以看到，這些詩行含有一個事件，更重要的是把外部世界的景象和詩人內心的景象交融為一體，形成一種充滿激情和想像力的現場報道感。而休斯的《生日信札》則在個人情感的主題之下，重新演繹這種事態語言。在第１０首《拉格比街十八號》中，休斯述及與普拉斯的首次幽約，“你是一個新世界，我的新世界。／所以這就是美國，我感到驚奇。美麗的，美麗的美國！”第６６首《海灘》：“英國是如此污穢……／‘天哪！我們從來沒有從我們的／散兵坑、戰壕、疲勞和防空洞中恢復過來。’／然而，我記得從伊麗莎白女王號輪船甲板上／首次驚奇地看見汽車繞著曼哈頓島邊緣飛馳——／一輛輛五顏六色的美國汽車在旋轉。／處處是大朵的自由之花！”所有這些璀璨的感受都為《頓悟》（第４６首）裏悲涼的感受替代，這首詩寫休斯自己在橋上遇見一位抱著一隻小狐仔的青年，他幾經猶豫還是放棄了收養它的願望，當時他和普拉斯剛育有一子，休斯以一種從催眠中被突然喚醒的語調寫道：“如果我領會了一隻狐狸的示意／是測試婚姻的含義、並且證明是婚姻的話，／……我是失敗了。我們的婚姻已經失敗了。”婚姻或兩性的結合在這本詩集裏的確是可以被作為新舊兩座世界的結合讀解的。

    吸引我的另一個方面在於，休斯的這本詩集讓我們看到這樣一種可能，即在詩歌日益式微並且被攝影、電影、小説、傳記等取代的大趨勢下，出現了一種試圖以詩歌來吸納、相容這些藝術形式的努力，而且取得了成功，這種成功僅僅以詩集的銷售量來衡量————是巨大的；但銷售量並不足以説明什麼；而是，這本詩集的語言本身令我們感到一種喜悅，因為它的確在現代語匯的範疇內挖掘到了東西，它在這一點上和我們變得格外親近。它是一本詩集，但的確有人會將它當做一部傳記來讀，當做一本影集來翻看，當做一部電影、一部長篇小説……在具體的語言運用中，我們不時地可以體認到作者在這方面的突破。

    休斯面對自己的良心和情感，或面對他人與後世的猜測時，並沒有提供一個自衛式的答案，也許他想這麼做，但對藝術的忠誠（無疑也是對情感方式的忠誠）使他避免了這麼做，他給予我們的仍舊是其有限的體驗及沉思，精彩的藝術結晶體，這正是他通過這本最後的詩集體現出來的卓越之處，這本詩集使我們得以重新估價這位詩人，也使我們重新看到自己的生活狀況及不盡的含義。

    《生日信札》／〔英〕特德休斯著／張子清譯／譯林出版社２００１年１月版

    《南方週末》2001年4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