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女人的歷史。

    一個怎樣的女人？

    她的愛與恨。而她的愛與恨又是怎樣地懸浮于那個巨大的政治背景之上。上天降她于苦難之中，讓她在襁褓裏就沐浴了血雨腥風。於是她在苦難中玉成。玉成一個非凡的女人。她是在仇恨和復仇中生存並且成長的，她所面對的是那個曾將她的家族滿門抄斬的女人……然而她竟然歸順了她。歸順了那個偉大的女皇。她不僅拋卻了心中的仇恨，甚至愛上了她的敵人。並且從此夢想著，有一天能為她的主子赴湯蹈火。

    這究竟是個有著怎樣經歷的女人？上官婉兒那個幾乎和武則天同樣偉大的女人。因為她剛好是一個視政治為生命的女人，而又在政治的領域中擁有著非凡的才華。她只是被她的奴婢身份限制了。是生存的惡劣環境使她不得不止於人臣的位置。那是天意。否則，如果婉兒做了女皇，那天下不知又會是怎樣一番壯觀的景象。

    婉兒生活在沒有男人的環境中，然而她的骨子裏卻天然生成了一種男子的氣概。婉兒又天生是一個女人，因此她只能以女人陰柔的方式來生存。上天賜予她聰明智慧，她便以此來雕琢自己。在艱難的塵世中，她慢慢成為了那個中庸狡黠、八面玲瓏的女官。她學會了圓融的關照，學會了左右逢源，學會了不偏不倚不卑不亢，以至於在諾大的男性朝廷中，唯有婉兒才堪稱智慧的主宰。也唯有婉兒才能夠真正地權秉國政，叱吒風雲。

    婉兒幾乎終其一生地生活在武則天的身邊。永遠被遮掩在武則天的陰影下，婉兒是壓抑的。她的被武則天滿門誅殺的身世，使她一齣生就被烙上了仇恨的印記。這仇恨，是婉兒的，也是武則天的。就夾在她們這兩個同樣偉大的女人中間。像一道屏障，阻隔著。又像是一團燃燒的火，隨時可以將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毀滅。而她們卻要隔著那屏障那火焰朝夕相處終日糾纏在一起。沒有選擇。上天就是這樣安排的，讓她們之間的關係始終充滿了戲劇性、生與死的衝突。隨著武則天在上陽宮悲涼而悲壯的死，隨著婉兒被唐玄宗李隆基英勇地斬于刀下，歷史便被這兩個卓越的女人帶走了。所以，寫婉兒便離不開武則天。二十七年的風風雨雨。婉兒始終和女皇生活在一起。她恨她愛她，甚至被她黥刑之後，在臉頰上畢生佩戴的羞辱中，她還依然死心塌地地效忠於她。她們是這部小説中互為存在互為作用互為依託的兩個人。她們終生糾葛在一起，戲劇性的愛與恨生與死……

    也許婉兒並不是一個好女人。作史的人總是把她説得作惡多端，好像所有陰謀詭計的始作俑者，都是這個詭詐奸滑的女人。婉兒生於唐朝的混亂時代，在如此紛繁的更朝換代中，婉兒能一次次逃脫滅頂之災，大概就是靠了她這詭計多端足智多謀。其實她人生的目標並不高，無非是，活著。而她又不倖生為卑賤者。那麼她怎樣生？於是她便只能去逢迎那些能夠給予她生存權利的權勢者。婉兒是那種能夠全方位使用她的靈魂和肉體來保護自己的女人。她用她的智慧為權勢者出謀劃策，厲兵秣馬。同時，她也會利用她的身體愉悅男人，安身立命。然而婉兒是高貴的。甚至連她的卑鄙也是高貴的。婉兒到底是一個高貴于天下女人甚至高貴于武則天的女人。婉兒天生的高貴和優雅，使她更衷情于那往來唱和的千古詩篇，和文人雅士的風月清談。婉兒的高貴還在於這個女人永遠是有尺度的，她永遠不會讓自己去超越她自己的那個生存的限度。那種難得的清醒和難得的自知之明。在她的頭頂總是明鏡高懸，在她的身後總是夾緊的尾巴。她不停地用智慧和身體同有權勢的男人做著各種各樣的交換。她做得那麼嫺熟地道、流暢自然，以至看上去總是那麼順理成章天衣無縫。但婉兒同時又知道她的這一份份交易有多骯髒多卑鄙，又是多麼地不得已而為之。她是在清醒地出賣著自己的身體和智慧。她別無選擇。她的高貴使她比世人更加懂得什麼是道德良知什麼是天良喪盡。她當然知道自己沒有道德良知，她更知道她的道德良知就是生存。

    婉兒所諳知的另一條人生的道理，就是忍辱才能負重。婉兒的一生就是忍的一生。她忍受著做西臺侍郎的祖父上官儀和父親上官庭之的被誅殺；忍受著和年輕的母親一道被趕進掖庭為奴；忍受著武則天在她的面頰刺上忤逆的墨跡；忍受著愛而不能、空房獨守的女人的寂寞。婉兒便是在這不盡的忍中，才真正堪以大任的。她也由此而擁有了一個女人的胸懷。那才是真正的虛懷若谷，後來便成為了婉兒一種生命的狀態：在隱忍中的那種真正的英雄氣概。也於是婉兒才得以真正地秉國權衡，參與朝政，在那個位同宰相、爵同諸王的昭容封號下，得心應手地在幕後操縱著整個王朝。

    然而婉兒畢竟生為女人，她便也有著女人的愛和渴望。這便是我在我的書中所描寫的另外的部分：婉兒的靈魂之愛和婉兒的身體之愛。因為婉兒一直是生活在武則天的身邊，便使她從少女時代就有了和皇室兒女們接近的可能。她幾乎和他們一道長大。她的那一份天生的貴族資質和優雅的氣息，便立刻贏得了皇子們對她生生不已的熱情。於是在那個純真的年代，婉兒以她清澈的心靈，週旋在李賢、李顯和李旦這三個英姿勃勃的兄弟之間，任青春如流水。那是一段怎樣短暫的歡樂時光。後來。所有由衷的愛情就全被政治剿殺了。一個又一個的皇太子棄她而去。那是一段燃情的歲月。是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之間的恩恩怨怨，生命中充滿了青春的愛和恨。還有反叛之後的變態與扭曲。無論愛有多深都會被政治的鐵腕搗碎。當愛被毀滅，婉兒才開始成熟。青春的輓歌是婉兒參透人生的代價。她始才知道身體究竟意味了什麼；而愛情這種東西又是怎樣地脆弱怎樣地不堪一擊。她不再眷戀那真正堪稱愛的往事。接下來她便非常世俗地接受了武三思的身體的愛。史書中將婉兒與武三思的關係説成是淫亂。她與他之間應當是那種純粹身體的關係，或者説是一種由身體所鑄造的同盟的關係。他們彼此需要彼此利用同時又彼此幫助相輔相成狼狽為奸。同樣是為了生存，婉兒同這個在宦海中風雲的男人有著很深的也是很實際的關係。她不能離開他。她甚至依戀他。只是在他們的關係中，唯獨沒有愛。而愛的男人是有的，就是那個風流倜儻的貴族公子崔、那是在婉兒中年的時代，崔出現就像是婉兒心中的一道迷人的閃亮。他們之間的關係，應當是詩所編織的。他們在詩中彼此追求。他們用往來唱和，探求著精神和愛情的真諦。他們唯有通過這吟唱，才能彼此觸摸相知相與靈肉相依。她覺得唯有同這個男人在一起，才能有一種超越了肉體的溝通和提升。那便是精神。是婉兒的另一重至誠至聖的境界。

    婉兒擁有著卓越的控制能力，這一點是在她的教母武則天那裏學來的。不同的是，武則天控制的是社稷天下，整個國家；而婉兒控制的則是那些身居要位並且愛她傾慕她的男人。從大唐皇帝中宗李顯，到朝廷臣相武三思、崔、而婉兒控制他們的方式之一，就是利用這些男人對她的愛。男人癡迷于愛就自然英雄氣短。而一旦英雄氣短，他們便就自然被玩弄于婉兒的股掌之中了。婉兒便是這樣在皇室、朝廷和男人中週旋著。在各種各樣的勢力中，她總是能夠審時度勢，高瞻遠矚，不斷地調整自己，尋找到自己在其中進退有據的理想位置。她總是能站在一個很高的高處，不僅看到眼前權力鬥爭各派勢力的強弱，還能看到未來的天下將會是屬於誰的。這便是婉兒的眼光。也就是她何以能夠在險惡的宮廷爭鬥中將生命堅持到了將近五十歲，並且從一個小小的宮女，一直做到了那個掌握著朝中實際權力、操縱著王室各派勢力的帝王的嬪妃。婉兒就是有這樣的能力，她總是讓自己無比重要。她於是逃過了一劫又一劫，她於是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然而婉兒終於難逃厄運，皇室中到底有個人站了出來，將刀刃懸在了婉兒的頭頂。這個英雄就是未來的那個偉大的君王李隆基。他挺身而出，英勇殺了婉兒，讓這個權秉國政的女人萬劫不復。但是殺了上官婉兒的李隆基便從此不得安寧。也許剛剛下令殺了那個女人，他就已經開始後悔了。以至於在他剛剛登基的開元初年，就忙不迭地讓愛卿張説將這位才女娘娘的詩文二十卷結整合冊，並令其為婉兒做序。或許如此補償；就安了這位大唐天子的心，他畢竟是敬佩這個了不起的女人的。

    幸好婉兒有名垂千古的詩文。這就是為什麼李隆基能找到救贖之路，畢竟是婉兒有詩文二十卷可供他完成這艱辛的良心與道德的自我完善。這也就是婉兒之於盛唐文化的意義，是古往今來的史學家們為什麼總是將婉兒與男人的關係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卻不遺餘力地突出著她的貴族出身，和她在詩詞中所表現出來的那非凡的才華。所以婉兒又代表了什麼？她不單單是女人，是女官，是嬪妃，她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文化人。以婉兒為代表的宮廷文化，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盛唐的文化。

    寫作《上官婉兒》已拖了很久。能完成《上官婉兒》我非常高興。我只想告訴讀者，婉兒是一個傑出的女人。 　

    《中華讀書報》2001年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