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評梅墓中埋藏的秘密
楊揚

    梅呵!

    我把生命花,

    植在你的蕊裏;

    心苗中的一點愛意,

    消融在你的暗香裏;

    我將把宇宙的繁華舍去,

    偕著你孤零零的魂兒!

    ——同埋在冰雪裏!

    ——石評梅《梅花樹下的漫歌》

    石評梅(1902—1928)是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她與中共早期領導人高君宇的愛情傳奇曾感動了幾代青年。在北京陶然亭公園,至今還矗立著高君宇、石評梅的雙碑墓,此墓曾有遷葬又恢復的過程。在此過程中,曾發現重要的歷史文物。9月23日,為紀念石評梅誕辰100週年,中國藝術研究院文藝研究雜誌社與中共平定縣委、縣政府共同舉辦的“石評梅文學活動及作品學術研討會”在北京隆重召開。本報特別約請資深的石評梅研究家楊揚將有關石評梅的最新發現形諸文字,告訴讀者那些生動的人生秘密與革命傳奇。

    從一枝鋼筆説到多樣筆痕

    大家知道,陶然亭公園裏高君宇和石評梅的雙碑墓地曾有遷葬又恢復的過程。其中緣由,我在幾年前已寫過文章,不必多説。遷墓時發現評梅當年隨葬物品中,有一枝她常用的美國造雪佛爾牌鋼筆,倒值得一談。此筆黑幹修長,兩端平齊,金筆尖兒顯示出長久使用而磨礪的形態。雖然沒有同時發現完好的毛筆,這枝鋼筆也可以代表評梅的文字勞作了。它仿佛在我眼前也顯出評梅奮筆書寫留下的筆痕書勢。我聯想到,這枝筆曾經寫下多少動人的文字啊!包括給親人至友的信函,多少篇悼念英烈的詩文,多少篇向軍閥和侵略者抗爭的政論,還有給學生批改作業的評語。看看她贈送給圖書館的書刊,上面留有鋼筆簽名的筆痕,一些珍貴照片的後面也留下她的鋼筆筆痕。就説那張她特地在高君宇墓碑旁的留影,在寄贈送給自己的學生和女友李惠年時,她用鋼筆在背面寫下:“惠妹//梅的紀念”。她年年月月保護、關切高君宇碑墓的深情不是洋溢於筆痕之中嗎?

    不過,鋼筆筆痕只是評梅諸多筆痕的一種形式。除教課黑板書寫已無留痕外,她毛筆書法功底頗深。許多文稿、書信是用毛筆寫的。人們看見高君宇墓碑上自題像片的豪邁詩句和後面評梅的説明和誓言,都是評梅用毛筆手書後請工匠鐫刻上去的。所書寫的隸行字體都有遒勁和靈秀兼具的長處,其書文內容與形式調諧統一,飽含深情,富於感人力量,歷久彌新。從筆痕之力可見書者之心。研究現代書法史的人難道不可以從審美道理上思索一番?

    遷墓中還發現隨葬品中有評梅的五枚印章:即“石汝璧章”、“石評梅章”和小橢圓章“評梅”,還有兩枚“閒章”,一枚為“祥翰”,一枚為“梅龕詩佛”。謝謝高君宇的親屬,他們蓋下了印樣,使人們在遷墓欲恢復時已失原物情形下仍得以領略印章上評梅的筆痕。因為經對照,不管印章為自刻或請別人所刻,印章上的字均為評梅的筆痕。那二枚閒章還可以做為評梅創作追求、審美心理的一種佐證。如果説“祥翰”是對文學寫作順利的祝願,那“梅龕詩佛”卻帶有諧謔的意味,把梅花高潔的品格和詩歌追求的理想境界融合為一種設擬的崇敬對象。“佛”的比喻意義是顯然的,而她詩化人生的品格追求不是閃耀在印章筆痕裏嗎?

    多樣的文章署名與豐富的精神世界

    石評梅的作品有一段時間被遺忘了。但既經重新蒐羅和揭示其意義,人們發現她那些詩文、劇本、政論等,既長于抒情,又逐漸增強著反映歷史面貌的厚重感。是她,率先對中國共産黨著名活動家的精神面貌和重要特徵在當時做了無可代替的描繪。這一點,在現代文學史上的價值不可低估。她的詩文不但當時蜚聲南北,而且在新世紀贏得越來越多讀者濃厚的閱讀興趣。這種現象值得思考。僅以其署名多樣與作品立意呼應富有意味的長處,就頗引人琢磨。

    石評梅從小受到嚴格的文化培育,在“五四”運動影響下在北京學習和工作,給她按照新的文化教育思想去追求理想人生提供了條件。她和高君宇結識並從友誼發展到深沉的愛情,但當地由遲疑不決到準備與君宇結合時,卻以君宇突染急症不幸早逝而使她終生悔恨。她由此産生了刻骨銘心的悲痛,也由此認識自己弱點並決心用“走君宇的路來紀念君宇”。這些都寫進了她的詩文,也反映在她的多樣的署名裏,使她的署名蘊涵有精神世界的豐富內容。

    她以“評梅”為表字也作為常用筆名,正如她自己所説,是以喜愛梅花高潔品格為立意的。她對愛情與人生是嚴肅思考又獨立特行的。只有她真正覺悟了的,才真正決心去行。她因受過吳天放的欺騙而心存疑慮。對高君宇,她敬佩、敬愛,卻不願輕易接受愛情。當時她寫了首舊體詩《青衫紅粉共飄零》,表明自己敬佩“青衫”中的“英雄”,卻表示在愛情上“彈別弦”,只能保持“知己”的冰雪友誼,還描寫“冰天博得知己淚,英雄心情總黯然”。這首詩署名“蒲儂”。“儂”在古代用於稱“我”,也用於泛指“人”。在李白等擬作樂府歌裏多用於女性自稱,這裡是化用。“蒲”,表面意義是借蒲柳之姿這一成語用以自謙的簡稱。但是,連係評梅家鄉有蒲臺山,又叫蒲山,當地有關於神潭有蒲草永遠繁茂,可以做求取甘霖憑藉的傳説,可以發現此名寓有另一層意義。原來“蒲儂”有望長遠看、情意長久的寓意。後來高君宇故去,評梅受友人勸告到北京西郊、北郊遊覽歸來寫的描述痛定思痛心情的遊記《煙霞余影》,又一次用“蒲儂”為筆名。對照前詩,其中含有的又悲痛、又自責的心情與文章所寫同樣心情互相映照,更加讓人感動。

    和“蒲儂”最有強烈對照意味的是評梅寫《痛哭英雄》時的破例地用了改動幼名“元珠”而成的“心珠”。1925年,月雪天,評梅與君宇同遊陶然亭時,君宇在雪地上把評梅幼名的“元珠”改成“心珠”。這在表達深情上是意味深長的。為了悼念君宇,評梅特地署了君宇對她幼名改寫的人名為署名,這不更是表達心中的深情嗎?而她心中深印的名字還有“波微”。那是君宇在化裝躲開軍閥派軍警搜捕後,在風雨交加之夜冒險為評梅送治病藥方的同時留下的聯繫用名。她在《狂風暴雨之夜》記述了當時的情景:君宇用日記本上扯下來的紙以英文寫了Bovia這個詞留給評梅,作為以後聯繫用名,還説他最喜愛這個名字。這個詞原義為強有力者,後來譯文用了“波微”二字。從原義看,是鼓勵評梅做強有力的人;從中文字面看,又是情投意合而歡暢的流波。她就是用此名與君宇書信往來的。在君宇突然逝世打擊之下,評梅以君宇建議用名所説的強大力量忍痛前行。她也忘不了這一化名的雙重含義。為此她以《寄天辛》(即君宇化名)為首篇寫了一系列散文,署名就用這個“波微”。後來,評梅在和焦菊隱通信中特地説明這個署名的來歷,並且説明近一年來更找到其內在的意蘊,並稱自己得以此名署名“也可以説是不朽了。”

    評梅自身對署名的體味也在加深,可見其署名包孕精神世界的豐富內容了。

    還有一個署名方式變化的情形。評梅早期發表詩文沿用當時慣例,有的被加上“女士”二字。有一個女學生對這個眾人不以為怪的方式卻提出疑問。她問石評梅老師:“為什麼署名後面要加個‘女士’稱呼?男作者怎麼不加‘男士’?這是不是覺得女人不如男人?女作家不如男作家,才要這麼表示?”石評梅聽了覺得自己的學生問得有道理,這種流行作法是舊意識的體現。以後她的詩文署名就不讓編報刊的人再加什麼“女士”的稱呼了。這種改變,説明評梅能從善如流,不也能看出她在文學上、待人接物上一種特色嗎?

    從文學的銀鈴到教育的銀笛

    了解石評梅,不但要看到她在當時是名震京華的女作家,還要看到她在教育革新上的成績。她不但如在《婦女週刊》發刊詞中所説,要用銀鈴以醒世,她自己就是身體力行地勤搖銀鈴的人,作為教體育為主的教師,她也是吹著銀笛培育人才的人。

    當時師大附中剛剛開始試辦男女合校。校長林礪儒從女高師畢業生中選了體育係畢業的石評梅來作附中女子部的主任。她也授課,主要教授體育,後來兼授國文。短短幾年間,她在教育革新上做出了令校內外教育界和社會文化人士注目的業績。林礪儒把她看做教育方面革新上有較全面發展潛能的後起之秀來培養。石評梅日記本裏夾著她從高君宇遺物裏取來曾被她退回過的題詩紅葉,作為紀念珍品收藏。她身上常帶的文具有兩件,一是那管鋼筆,二是一個銀色的哨子。後者人們也常稱為銀笛,這是用來指揮學生上體育課的。文物工作者在遷墓時也曾見到陪葬品中有這個銀笛。

    《石評梅作品集》裏收錄了她的學生顏一煙、李守儀及男生班的蹇先艾等人回憶石老師的文章,還有當時為評梅病逝而出刊的紀念刊裏所收校內外人士懷悼評梅的文章。他們從不同角度回憶了石評梅教育革新的主張和培養婦女人才的成就。老教育家汪震在《評梅的女子教育》中還特別總結了評梅有篇對師大四年級學生介紹教育革新經驗的要點。文中突出了石評梅把文學家、體育家、教育家結合一身的特點,並具體介紹了評梅改革女子籃球攻防戰術作為體育教學的實例,還畫了布陣示意圖。汪先生在結語中稱讚評梅以教好體育作為德育一個門徑,也促進了智育的發展,並且説:“評梅的學生,道德最高並且學問最好的就是體育選手。體育選手的學業成績在男女生合計的一百多人裏全數佔前二十名。”從這種介紹裏似乎可以聽見評梅在文學創作和國文教學上搖動的銀鈴和著體育訓練的銀笛之聲,奏出了教育革新的動人音樂。

    在石評梅的學生那裏,由評梅把銀鈴醒人和銀笛指揮結合以培育學生的努力所得來的感受更是深刻。後來成為電影編劇和小説作家的顏一煙,是評梅倍加關切的學生之一。因為顏一煙幼年喪母,受到封建家庭的嫌棄,遭遇坎坷。顏一煙在《回憶我的好老師石評梅》和自傳體小説《藍丁兒》中都深情地回憶石評梅對自己多方面的教育和精心的呵護。石評梅寫過一篇融會著情育重要性的小説《懺悔》,其中通過處理女學生素蘭誤傳情書違犯校規一事描寫師生之間如何加深了解和感情的情景,使顏一煙和我談到此事時感慨猶深。因為,那小説裏人物形象裏就有她和同班同學的影子。經過那次事件中評梅又嚴肅批評、又鼓勵上進的教育,她們幾個同學進入了學習、體育俱佳的行列,成為女子部排球隊的骨幹。當回憶評梅要她們刻苦訓練時,顏一煙感到那銀笛聲就是嚴厲的軍令;當她們有進步時,那銀笛聲和著評梅的笑容,成為她們攀登體育更高層次的動力。

    就是這樣由石評梅培養、訓練出來的附中女子排球隊(當時稱隊球隊),在1928年華北球類運動會上接連打出好成績,以致輿論推測她們奪冠的呼聲很高。《世界日報》當年4月7日特刊登載記者報道,詳細描述她們戰敗燕大女校排球隊的過程,認為她們“足稱巾幗英雄”。《世界日報》運動會畫刊上有石評梅和附中女子排球隊在一起的照片,評梅身上該帶著隊員們熟悉的銀笛吧!到了決賽那場,按當時決定,讓石評梅做了記分員,而沒有負責現場指揮。這場決賽附中女子排球隊以微小的差分敗于京大女二部即京大女子文理學院的大學生排球隊,獲得亞軍。附中隊員們氣得直哭,説裁判不公。石評梅卻以“勝敗乃兵家常事”的觀念鼓勵這些女隊員,並且勸她們往遠處看。她勸自己的學生:大學生姐姐們贏了這場球,容易理解。你們是初中學生,爭取下屆當冠軍。她還説:一代要比一代強,要爭取未來更大的勝利。她説的未來,不只是華北運動會,全國運動會,遠東運動會,也該包括那時開始影響東方體育界的奧運會吧!現在,北京和全國正在為辦好2008年奧運會加緊準備,人們應該記著石評梅當年鼓勵附中女排球隊隊員的話,也應該記著她嚴格訓練隊員們的銀笛聲。

    銀笛聲也還意味著石評梅愛護學生的心意。1928年秋天,石評梅染了腦病的初期,還堅持去教體育課。她的學生楊寶琴有個印象很深的記憶:那天石評梅帶她們正上體育課,忽然來了急風暴雨。評梅吹響銀笛,指揮學生們分頭避雨,等大家避好了,她才暫避在大樹下。急雨把她澆濕了,她卻安祥地看著同學們在微笑……

    這就是評梅!她的筆痕,她的詩文和多樣的署名,還有她説的銀鈴和她吹響的銀笛之聲,都會流傳在人們心上。而這些不也會如她的散文説的在人們的心海裏激起波浪嗎?

    (2002年9月,北京。)

    (此文原題:《筆痕署名銀笛聲——石評梅誕辰百週年紀念感言》——編者注)

    《中華讀書報》2002年10月9日


51石評梅故居開放
梅花重如石——讀石評梅《模糊的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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