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叔華畫事
張昌華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春風駘蕩,冰山融釋,一大批被珠埋的老作家又露真容、顯崢嶸。淩叔華的《花之寺》、《愛山廬夢影》和《古韻》等佳作再度問世,獲得讚譽。一般讀者認同的是作家的淩叔華,畫家的淩叔華卻鮮為人知。蓋一是她文名太盛,二為她的畫作罕見,甭説真跡,連複製品都難覓。

    淩叔華是大自然的崇拜者。她的畫作題材“大半是數千年來詩人心靈中盪漾涵咏的自然”,北京的衚同、倫敦郊外的風景、泰晤士河的霧嵐和蘇格蘭的湖光,都在她的筆端熠熠生姿。更多則是春蘭、秋菊、秀竹、淩波仙子和蜜蜂、蜻蜓之類的花卉和小生靈。畫道之中,水墨為最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她的文、畫同風,一如其人,“輕描淡寫,著色不多,而傳來的意味很雋永”。其簡約、淡雅,神韻欲仙。1943年武漢大學校慶,淩叔華作《水仙》長卷志賀。她的一位學生晚年憶及此畫,印象仍十分深刻,他説:“淩老師的畫力求從淡雅上把捉氣韻,不設色,不蓊染,滿幅清麗的葉與花,脫盡塵俗,似乎是焚香清供的那一類。”再看這幅山水橫幅:秋水、蘆葦、古柳之間,一老翁拋絲,悠然獨釣秋色。題語是:“閒來靜坐學垂釣,秋水秋色入畫圖”。充滿文人情趣。朱光潛先生稱讚她的畫是“一個繼承元明諸大家的文人畫師,在嚮往古典規模法度中,流露出她所有的清逸風懷和細緻的敏感”。齊白石在讀她《夜景》後作詩頌揚:“開圖月是故園明,南舍傷離已五春。畫裏燈如紅豆子,風吹不滅總愁人。”一種清幽、感傷、婉約與纏綿浸淫尺素。

    淩叔華研讀的是外文,但她一生與畫有不解之緣。

    她出生於丹青世家。父親淩福彭曾與康有為同榜進士,並點翰林,授一品頂戴,官至順天府尹、直隸布政使,工於詞章書畫。母親亦通文墨,愛讀詩書。外祖父本係粵中畫壇高手,家藏書畫極豐。其父與學界畫壇時彥過從甚密。康有為、俞曲園、辜鴻銘、齊白石、陳寅恪等社會名流是她家的常客。她的英語啟蒙先生是辜鴻銘。淩叔華耳濡目染,幼時對繪畫便有興趣,常在家中粉墻上練筆。家人即延聘慈禧宮廷女畫師繆素筠教習,後正式拜丹青名家王竹林、郝漱玉為師,還得齊白石的親傳。她在這種強烈的藝術氛圍中熏陶、成長,俾使畫藝日進。

    淩叔華自言生平用功夫較多的藝術是畫。

    二十年代,陳師曾、齊白石組織畫會,十分活躍。只要有人折柬相邀,畫家們便召之即來,茶余酒後,濡毫染紙,直抒胸臆後,盡興而去。淩叔華在《回憶一個畫會及幾個老畫家》一文中,有具體生動的描述。那個畫會是由她作東主辦的,陳師曾、姚茫父、王夢白、齊白石、陳半丁、金拱北等晤聚品茗、把盞後,淩叔華裁紙磨墨請眾人合作《九秋圖》。姚范父題款:“九秋圖,癸亥正月,半丁海棠,夢白菊,師曾秋葵,泉松,白石雁來紅,養庵桂花,拱北牽牛紅蓼,姚茫父蘭草,集于香岩精舍,叔華索而得之,茫父記。”此畫被淩叔華視為藏畫中的精品。撰寫此文時,我詢及淩叔華女公子陳小瀅此畫今何在,她痛心地説,失于戰亂。所幸的是她家留有照片。

    更有趣的是淩叔華緣畫結識夫君陳西瀅。

    那是1924年,淩叔華在燕京大學外文系就讀,行將畢業的五月,印度大詩人泰戈爾訪華。淩叔華在家中以中式茶點誠邀泰戈爾到家中作客,陪同者有二三十人之眾。淩叔華晚年回憶説,那時年輕氣盛,目無尊長,當眾人面她問泰戈爾:“今天是畫會,敢問你會畫嗎?”有人警示她勿無禮,她也不在乎。泰戈爾真的坐下來,在她備好的檀香木片上畫了一些與佛有關的佛像、蓮花,還連連鳴謝。當時的名流徐志摩、丁西林、胡適、林徽因以及陳西瀅都在座。也就是在這次茶話(畫)會上,她結識了陳西瀅。

    不久,淩叔華在陳西瀅主編的《現代評論》上發表了她的成名作《酒後》,遂相戀並結秦晉,譜就了中國現代文壇“以畫為媒”的佳話。

    1928年陳西瀅到武大當教授,後接任聞一多的文學院長之職,淩叔華作為眷屬同往寓“雙佳樓”。此時,淩叔華與蘇雪林、袁昌英結為好友,三個人在文學創作上盛極一時,有“珞珈三傑”之譽。蘇雪林本在法國學畫,與潘玉良同窗,袁昌英的女兒楊靜遠又拜淩叔華為乾媽,因此三人友誼非同一般,一直延續後人。淩叔華才貌雙全,氣質高雅,令世人歆羨,她的老學生作家吳魯芹説:“和她同輩的女作家中,我見到過廬隱、陳衡哲、馮沅君、蘇雪林等人,我敢毫不客氣地説,陳師母淩叔華在她們之間是惟一的美人。”蘇雪林也説:“叔華的眼睛很清澈,但她同人説話時,眼光常帶著一點‘迷離’,一點兒‘恍惚’,總在深思著什麼,心不在焉似的,我頂愛她這個神氣,常戲説她是一個生活于夢幻的詩人。”

    抗戰歲月,武大內遷,當時生活條件十分艱苦,精神上也很苦悶,淩叔華便寄情丹青,以此“忘掉操作的疲勞及物價高漲不已的恐懼”。蘇雪林在暮年回憶中説:“叔華趁此大作其畫,在成都,在樂山,連開幾個畫展。”

    淩叔華為人的親和力極強,她與胡適、徐志摩等一批名士情誼頗厚,他們互送字畫,或詩文唱和。某年,淩叔華為徐志摩設計一葉賀年卡,構思獨特:大海邊的沙灘上,一稚態可掬的孩子,一手捏著花插往沙地,一手持壺澆水。題為《海灘上種花》,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後來,徐志摩在北師大附中講演,便以此名為講題。

    淩叔華將繪畫當作事業來追求。她一生舉辦過許多次畫展。大學剛畢業,她的畫作便送往日本參加東京的畫展。五十年代後,她在巴黎、倫敦、波士頓、新加坡等地舉辦過多次畫展。她在巴黎的畫展,禮遇極高,被安排在規格最高的塞祿斯基博物館。她將自己三十多件繪畫精品和珍藏的元明清文人畫一併展出,引起轟動,讓洋人一睹“一條輕浮天際的流水襯著幾座微雲半掩的青峰,一片疏林映著幾座茅亭水閣,幾塊苔鮮卷著的卵石露出一絲深綠的芭蕉,或是一灣謐靜清瀅的湖水旁邊幾株水仙在晚風中回舞”的中國文人畫的風采。巴黎《世界報》、《先鋒論壇報》撰文稱頌,電視臺也採訪。令淩叔華興奮不已“很過癮的”是:與她畫展同日開幕的日本文人畫在小盧浮宮展出,報紙評論僅説日本的插花很美,對畫卻不置一辭。最令她難忘的要數五十年代在波士頓辦的畫展。87歲的淩叔華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仍津津樂道於此,那是著名法國傳記作家、法國藝術學院院長莫洛亞為她的畫展寫了錦上添花的序言。莫洛亞稱她是一位“心靈剔透”的中國女性,“在這種富於詩意的繪畫中,山、川、花、竹等,既是固有物體,又表現思想……所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她畫的那些霧氣溟的山巒,兩岸線條模糊得幾乎與光相混的一抹淡淡的河流,用淡灰色輕輕襯托的白雲,構成她獨特的、像在朦朧的夢境裏涌現來了的世界。……寥寥數筆,便活生生地畫出一株幽蘭,一莖木蘭花,或一串蘋果花的蓓蕾。”畫展開幕那天,她的畫一下賣了十七幅。

    淩叔華雖長居國外,但她熱愛中國的傳統文化,望九之年還想辦畫展。她很想把自己收藏的東、西漢石拓畫,在美國展出,“讓洋人看看什麼是真正的中國人……”

    “瘦馬戀秋草,徵人思故鄉。”七十年代,她回大陸旅遊,還背著畫夾到北京小衚同寫生。她舍不下手中的筆。1989年淩叔華終於回到她熱戀的故土,她是讓人抬著下飛機的。1990年,她在病榻上度過了九十華誕。臨終時,她已不能言語,想在紙上留點什麼,結果是一堆橫橫豎豎的線條。這是她的“最後一片葉子”。有人説是字,也有人説是畫。

    《文匯報》2002年10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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