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厚英愛到絕望  

    1960年上海作家協會召開四十九天會議,批判所謂修正主義文藝思想。在這次會議上,一位來自華東師範大學的女生因為批判自己老師的人道主義文學觀點,講出“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名言而名聲大噪,她就是戴厚英。那個發言博得了全場的喝彩,所以她得到了一個“小鋼炮”的綽號。

    駕著“小鋼炮”的美譽,戴厚英畢業後被分配到上海作協工作。她很快和安徽老家相處10年的男友結婚生下了女兒戴醒。青梅竹馬的戀情,同甘共苦的生活,戴厚英以為她找到了終身的幸福。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激進的戴厚英成為了上海作協造反派的前線人物。她憑藉她雄辯的口才、敏捷的思維,鬥爭這個批判那個,有些批判的言論過激,可能傷害了一些同志。戴厚英甚至曾把矛頭指向過當時的“紅人”張春橋,她起草了《21個為什麼》,要打倒張春橋。《21個為什麼》讓戴厚英從批判者突然變成被批判的對象,但由於她生性好強、口齒犀利,她反覆爭辯使批判她的人反而對她無理可批,於是對她的批判最終不了了之。

    戴厚英開始負責專案審查,審查那些有歷史問題的學術權威,她的審查對象就是當時名聲顯赫的浪漫主義詩人聞捷。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戴厚英就讀到過聞捷的詩,既又有文采又充滿著熱情,年輕人很喜歡這些愛情詩。聞捷的浪漫主義詩歌深深打動了戴厚英年輕的心,戴厚英在審查聞捷的時候覺得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是叛徒呢。在聞捷被隔離審查期間,他性格剛烈的妻子因為不堪忍受迫害自盡身亡,而把這個消息告訴聞捷的戴厚英面對聞捷痛苦扭曲的臉心中也默默流下了眼淚。

    1970年3月7日,上海作協全部進入五七幹校勞動。此時的戴厚英正因為和丈夫長期兩地分居、感情不和而離了婚。青梅竹馬的情感破裂使戴厚英非常痛苦,而經審查被解放了的聞捷雖然還在住牛棚,但由於他人高馬大體力好做了連隊下屬的生産隊長,他的上司恰恰是戴厚英。兩人一個養豬一個種菜,一起負責每天生産勞動的安排。在往返于幹校和田間的長堤上,兩個人談文學談詩歌談生活談未來,談得十分投機,漸漸地彼此之間發生了感情。戴厚英後來在書中寫道,詩人的感情好像一股巨大的旋風把她整個吞了進去,而詩人清新亮麗的詩歌字字句句仿佛都是對她的呼喚。

    10月1日的下午,戴厚英敲開了聞捷的房門,戴厚英在當時的隨筆中這樣記錄自己的感受,聞捷像大海一樣把她完全包括在自己的胸懷裏,她閉著眼睛在海面上悠悠蕩蕩承受著海水的浸潤和愛撫,此時的世界沒有了那些驚濤駭浪,只剩下了他們兩人。很快,一紙結婚申請交到了工宣隊的手裏,兩人公開了戀情。他們希望早日結婚,互相有個照應。一個多月過去了,結婚申請杳無音信,一種不祥的氣氛開始瀰漫在兩人的周圍。一些人覺得他們相愛無可厚非,但不是時候,應該適當地收斂一下;還有一些人持幸災樂禍的態度,就知道這件事情不會有好結果。“文化大革命”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十分複雜,戴厚英的鋒芒畢露,又得罪了不少人,炮打張春橋的事沒有讓戴厚英吃夠苦頭,那麼在她和聞捷的戀情上總要有人做些文章。

    月底連隊休假四天,正當戴厚英和聞捷商量著要用這四天假籌備婚事的時候,連隊領導突然宣佈要聞捷留下值班,兩人馬上意識到這是人為的阻撓,那天 兩人在大堤上久久徘徊。事情的發展對他們愈來愈不利,每次放假聞捷都會被留下值班,而戴厚英卻即將被調往吉林。聞捷終於按捺不住和領導吵了起來,一個住牛棚的文藝黑線人物和造反派領導吵架,這可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形勢馬上急轉直下,12月30日下午,五七幹校召開了關於聞捷的批判會。批判會上聞捷不但沒有反省自己的罪過,反而更加堅決地説他愛戴厚英,他不能離開戴厚英,他對戴厚英的戀情已經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這無異是在為他的批判會火上澆油,聞捷被説成是對抗運動,是對“文化大革命”的不滿和反撲,有人甚至説聞捷是從狗洞裏爬出來的叛徒。戴厚英默默地聽著這一切,散會後她衝到他們定情的大堤上放聲大哭。第二天一早整個幹校裏廣播了“叛徒聞捷不思悔改、堅持文藝黑線並且向無産階級進攻、向革命造反派進攻、腐蝕造反派”的大字報。輪番的檢查使兩人的精神近乎崩潰,為了讓戴厚英好過一些,聞捷提出暫時停止戀愛,但保留兩人關係。而戴厚英的性格寧折不彎,她對聞捷的回答是要斷就堅決地斷。其實這正是愛到絕望的地步才説出的話。

    1971年春節前夕,五七幹校的人全部拉練回上海,聞捷也不例外。1月的上海是寒冷的,就好像此時戴厚英和聞捷的心情。當戴厚英站在聞捷面前還給他的家門鑰匙的時候,這位身高一米九的東北大漢跪倒在地,失聲痛哭。戴厚英也跪在了聞捷的面前,哭著對聞捷説她不值得他去愛,她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女人。聞捷徹底地絕望了。1月12日下午,戴厚英在市黨代會上最後一次見到了聞捷。這場會議一直開到晚上才結束,聞捷看也不看同在一會場的戴厚英,轉身就走,而戴厚英出於對聞捷的關心,遠遠地尾隨著他從成都路跟到了南京路。當戴厚英跟隨聞捷走到距離聞捷家還有100米的時候,她停住了腳步,她知道她不能再見聞捷,長痛不如短痛。戴厚英強忍著對聞捷的思念轉身走了回去,而就在這晚聞捷在家裏自殺。詩人倒下了,為了他心中浪漫的愛情。

    聞捷死後第二天,上海作協馬上召開了關於聞捷的批判會。戴厚英一身黑衣出現,非常引人注目。那次會議時間不長但是調子很高,人們揮著拳頭痛罵聞捷死不悔改,打在死者的身上痛在戴厚英的心裏。戴厚英七天七夜沒有合過一眼,她在後悔那個夜裏她沒有跟隨聞捷回到家裏。斯人已逝,而活著的人則陷入了深深的自責。戴厚英在她的書中寫道,聞捷死後她像突然從船上被掀翻到波濤洶湧的海裏,看不見岸也看不見船和橋,甚至連一塊讓她喘氣的石頭也摸不著。

    聞捷與戴厚英的愛情悲劇和聞捷之死是戴厚英心目中的一座墳。戴厚英和聞捷整整相愛了100天,100天撕心裂肺的日子使戴厚英有了脫胎換骨的感覺。痛定思痛,戴厚英通過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開始反省自己曾經對別人的所作所為。“文革”後她開始用筆去記錄自己的反思和感悟,她先後寫出了《詩人之死》、《人啊人》、《腦裂》等一批反映人道主義精神的著作,在整個80年代她成為了“文革”後興起的傷痕文學的代言人。戴厚英通過她的反思、她的懺悔換回了在“文革”中被她批鬥的一些人的諒解,尤其是當年因為自己的人道主義文學觀點而被戴厚英無情批判的授業恩師錢谷融先生。他對戴厚英説:那時你們太年輕。

    從當年批判自己老師的人道主義思想到後來寫出人道主義精神巨著,戴厚英説一個大寫的“人”字被推到了她的面前,而她與聞捷之間的情愛故事更是促進她反省人生、反思人性的重要推動力。然而就在一個走向成熟的作家正在記錄著她對人和世界新的認識的時候,戴厚英卻意外地倒在了入室行兇的歹徒的刀下。戴厚英在聞捷去世25年後隨他而去了,留下了她人性復蘇的記錄,留下了人的自尊,也留下了一段悽婉動人的愛情故事。(文/陽光衛視提供)

     《北京青年報》2002年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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