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蒙先生  

    莊上有一座老宅,高墻大院,青磚黛瓦,原本是周姓地主的居所。地主被打倒後,搬到一間茅草屋裏安身立命,這座房子後來便成了一所簡易的小學。幾十個農家子弟,背著書包,朝進暮出,地主家裏劈劈啪啪的算盤聲,變成了清脆朗朗的讀書聲。

    學校離我家很近,不到百步之遙。那時候,我才五六歲,常常光著屁股蛋子,溜到老宅門前,趴在臺階上,賴著不肯走,聽那些鳥鳴般婉轉悅耳的讀書聲,嘴裏跟著咿咿呀呀,回到家吵著要紙要筆。終於有一天,父親領著我,到了老宅,帶著央求的口氣,問能不能收下我?教書先生望了我一眼,搖頭擺手。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並且背了一首旁聽來的駱賓王的《鵝》,以示抗議。他笑起來,點頭默許。於是,我便成了他破格錄取的一個小弟子。

    先生的授課也很簡單,每天教幾個拼音,幾個生字,一首小詩或者幾道算術。背不上做不出的,便會被他嚴厲地叫到講臺前,老老實實地伸出手來,“叭”地一下,再“叭”地一下,儼如驚堂木一般威嚴肅穆。下面的同學,一律舌頭伸得老長,誰敢偷懶,看一眼教鞭,就會害怕起來。後來,先生在老宅的大門上貼了一幅手書對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入耳,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對聯沒有多少生字,我們一下子就背會了。十幾年後才知道,先生寫的是東林書院裏的勸學名言。

    通常上課時,先生吹一聲哨子,外面的學生便魚貫而入。然而他講課的時間總是拖得很長,而我卻常常憋不住尿,又不敢舉手提出如廁的請求,幸好坐在最邊上,於是便在墻角裏一點一點地解決掉。直到有一天,他踱到我身邊,嗅嗅鼻子,終於聞到了異味。我不知將面臨怎樣的懲罰,嚇得快要哭起來。他卻摸摸我的辮子頭,面色祥和,轉身問,要去廁所的舉手。幾乎是全班的學生,都舉起手來,那種集體如廁的浩蕩之勢,讓先生大笑不已。不多久,先生的桌上多了一塊手錶。

    先生單身住在老宅裏,生活極是不便,周圍的鄉鄰們請他吃飯,他一律堅拒。有時候我們自習,他在隔壁耳房裏鏟鍋摸灶,生火做飯,香氣遊走,撲鼻而來,引得我們饞涎四溢。但他的碗筷,是不準碰的,我們誰也沒有嘗過他的飯菜。

    我雖然年紀小,成績總是不壞,先生常常在我的作業本上,打一個大大的紅五角星。有一次考試,我得了滿分,他破例送我一本看不懂的繁體《唐詩三百首詳析》,還親自送我回家,表揚著我,要求我的母親獎勵一個雞蛋給我。並且説,以後孩子得了滿分,就應該獎勵一個雞蛋。先生的話如聖旨一般靈驗,我的母親遵囑照辦。

    第三年的秋天開學時,我們驚訝地發現,先生換成了一位年輕的女老師。

    更讓我們吃驚的是,先生在暑假裏就離開人世了,他早在幾年前就得了慢性肝病。奇怪的是,先生平時用教鞭訓打我們,我們噤若寒蟬,但在得知他再也不會來上課的消息時,課堂秩序大亂,一個個哭得中氣十足,竟比平日的讀書聲還要整齊響亮。那種場景,先生是斷斷不會想到的。

    先生的模樣已經不能記起,只知姓楊。算起來,今年已是他去世的第20個年頭了。此次回鄉,老宅已不復在,惟有行行豆莢長勢豐茂,我佇立無語,凝望青青豆莢,禁不住彎身下拜……(金鑫)

     《光明日報》2002年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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