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印象  

    我和遲子建是讀研究生時的同學。在兩年多的時間裏,我們之間交談過的話大約不到一百句。這主要是因為我在上學之餘,還擔當著一個有十幾位醫生的小衛生所的所長。一下了課,就匆匆趕回單位上班,幾乎無暇同任何人説話。

    每天在學院上完課吃完午飯,我就背著書包往單位跑。假如天氣好,就會在飯廳旁的藤蘿架下,看到一個女孩依著清冷的板凳,慢慢地吃她的飯。她吃得很仔細,吃得很寂寞,一任涼風揚起她修長的髮絲。其實文人們聚在一起吃飯是很快活的時光,以她的聰慧和美麗,是很可以成為談話的中心的。我想她這樣做,怕是在有意逃避矚目與喧嘩。

    這女孩就是遲子建。

    我有很多次想對她説,還是到屋裏去吃飯,在這樣的風口上,長久下去,胃怕是要痛的。這話在心裏翻騰得失去了棱角,終於還是沒有説。我怕打擾了屬於她的那一份寧靜。

    我還同遲子建開過一次外國使館召開的文化研討會。許多人都搶著發言,顯露雄辯的才華。我以為遲子建一定會發言的,但是她自始至終沉默著,什麼也沒有説。散會的時候,我問她為什麼不説話呢?她反問説你為什麼不發言呢?我説我很不習慣在人多的場合説話。她説她也是。我們就在北京冬天寒冷的空氣中對視著微笑了,互相有一種同道的快活。

    要描述對一位作家的印象,人們最先想到的是她(他)在伏案寫作。但是,我真的不知遲子建寫作是怎樣的習慣,是喜歡開夜車還是黎明即起?也許因為是同行,就像兩個農人,我們不再注意何時下種何時收割,我們只是參觀彼此的穀倉,捻一捻谷穗是否成熟……

    我到過遲子建在哈爾濱的家。

    那房間的書卷氣與女孩的情趣,那種舒適與實用的和諧與統一,甚至連墻上她信手涂來卻渾然天成的畫和她的拿手好菜,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但惟有一點例外。

    在臨街的窗口,擺著一張寫字檯。規模之大,可同我過去認識的一位擁有上億資財的女強人的老闆臺媲美。

    那寫字檯是背對著窗戶面向門的,就有了一種脫離喧囂君臨自我世界的威嚴。

    我見過許多文人的書桌,要麼審時度勢因陋就簡在房屋旮旯為自己湊合一塊地盤,抬頭就是墻壁。要麼憑窗而立,隔著玻璃冷眼觀窗外面的世界。

    遲子建所選擇的寫字檯的位置,有一種我深感敬佩的勇氣在裏面。想深夜這時,她在寫作的瞬間抬起眼來,會看到她筆下的人物在地毯上跳舞吧?

    我總以為要了解一位作家,讀他的作品比認識他這個人更重要。人是可以因了種種的情勢而做假,但要在洋洋灑灑幾百萬的文字裏一如既往地説謊,怕不是凡人做得到的。

    我喜歡讀遲子建的作品。

    我在讀我喜歡的作家的作品的時候,腦子裏就會浮升起一片顏色。

    譬如讀海明威,我就總感到有一種無所不在的鋼灰色籠罩著我周圍的空氣。那種顏色很堅硬,敲之有銹了很久的銅的音色,喑啞但仍有強大的金屬力度。

    讀張愛玲的時候,是明亮而尖銳的銀粉色,耀眼奢華而又雜有暗淡剝脫的赭色斑塊。讀遲子建的時候,我總是看到瑩瑩白雪綠色的草莽和一星撲朔迷離的殷紅。無論她是寫童年還是今日的都市,這幾種顏色總是像霧嵐一般纏繞在字裏行間。

    我想,那白色該是她對寫作與人生的坦誠和執著。

    我想,那綠色該是她對大自然刻骨銘心的愛戴與敬畏。

    那跳蕩的殷紅色,該是一尊神奇詭譎的精靈在遠處誘惑著她,牽引著她,渡她飛升。

    願她的胃不會同她搗亂,願她在寬大的寫字檯上,將那白色綠色與血色的殷紅,鋪陳得更加絢爛。(畢淑敏)

    《作家文摘》2002年9月5日

    


四作家印象
遲子建:《偽滿洲國(上下)》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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