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鐘阿城  

    阿城的言行,實有異於常人的一面。

    我和他往來,在1984年到1986年,有十幾次,都與文學有關。

    頭一次是1984年7月他的中篇小説《棋王》剛剛發表。我讀了《上海文學》7月號上刊登的這篇小説,被它的意境搖撼。

    其時,我在中國青年報文藝部工作,與阿城也算認識。此前我在星星美展上見過他的作品,知道他是畫家,他父親是著名電影理論家鐘惦。又知道他在中國圖書進出口總公司辦的《世界圖書》雜誌作美術編輯。當時阿城岳父家在中國青年報社旁邊,他常來這邊走動;在衚同裏領著幾歲的兒子玩耍。兒子蹣跚捉蟲,他坐在路邊的圓木上抽煙曬太陽沉思。被汗水磨掉亮色的金邊眼鏡滑到鼻樑上,這個印象至今十分清晰。

    一天,他抱著兒子慢悠悠經過報社門口,正逢我從裏邊出來。他問我:“你在這裡工作?”我説是。他説:“好大的衙門”,就沒話了。

    《棋王》一齣,文藝部同事議論紛紛,都問,這個阿城是誰呢?從來沒見他寫過什麼呀。

    我直覺,就是曬太陽的阿城寫的。

    當時圖書進出口總公司在朝陽門內大街一座叫九爺府的大宅院內,尚未搬到目前東大橋北的新大樓。我立即騎車去九爺府找他。因為我在文藝部負一點責任,想組織一篇文章評論《棋王》,跟作者一晤,多半有益。何況報社離九爺府只幾站路,騎車十幾分鐘就到。

    九爺府是舊時有名的清王府。原為康熙十三子允祥的怡親王府,後為道光第九子弈惠府第。倒是與《棋王》的中國文化含蘊連著脈絡。九爺府雖曾顯貴,卻年久失修了,被風雨潲得褪盡了朱紅。此時有圖書進出口總公司、科學出版社等許多單位擠在裏面。

    進了門,經人指點,奔向前院西邊一個二層的小紅木樓。腳一踏上樓梯,發出嘎吱的響聲,仿佛踏重一點,這個木樓就要搖晃起來。上了二樓,進入一間光線很暗的大屋子,西北窗下一張小桌子之前,坐著一個瘦人,耳朵夾著耳塞機聽著什麼,正是阿城。

    《棋王》果然是他寫的。交談中,阿城告訴我,這篇小説是用三四天的時間寫出來的,這使我略感吃驚。後來,他妻子羅丹跟我談了《棋王》的寫作經過,比他所説的時間還要短一點。阿城告訴我,這篇小説先給了《北京文學》,被退稿,又給了《上海文學》的。我心裏暗暗嘆息一聲。

    經過努力,中國青年報第一個發表了評論《棋王》的文章。

    一個月之後,我受吉林《作家》雜誌委託,請幾位北京青年作家朋友幫忙寫小説,該刊擬在年底出一輯“北京青年作家小説專輯”。我又來到九爺那搖搖欲墜的紅色小樓。

    阿城還在暗室的西窗下面安靜地坐著。

    一開口,他告訴我一個在當時有點令人吃驚的消息,他不想當“班爺”了,準備辭職。

    “辭職以後幹什麼呢?”我問。

    “做生意吧。”

    “你跟單位頭頭談了嗎?”

    “談了。”

    “他們怎麼説?”

      “他們要提拔我當組長。”

     我笑了起來,“那你怎麼辦?”

    他卻不笑,還是那樣慢條斯理:“我問頭兒,當了組長,能開除手下的人麼?頭兒説不能。我説,那不等於把我放在火上烤麼?”

    我們相對而笑。

    我説明來意,他很給面子,當即拉開抽屜,拿出幾頁手稿,問:“你看這行不行?”

    題目是《會餐》,大約3000字的樣子,字也寫得不錯。

    看看開頭幾行“……太陽在西邊地線上還殘著半張紅臉,涼氣就漫開……”

    小説寫的是內蒙某地一個八月十五,農民和插隊知青會餐的前前後後。靜靜的,又有動,細節極真,一咏三嘆。我十分鐘就看完,説:“很好!”接著又對他説:“《作家》準備在發作品的同時刊登作者照片,你有玉照沒有?給我一張。還有,寫一份小傳。”

    阿城説:“我不怎麼照相,沒什麼照片。”看著我,又説:“手邊只有這麼一張,是裸體的,你看行嗎?”就從亂糟糟的抽屜裏翻出一張舊的黑白照片來,遞給我。

    我接過來看,照片中間是一條河,阿城正光著身子站在河裏,拍照的時候鏡頭離得遠,人像很小,勉強看出是他。

     “這恐怕不行,”我樂著把照片還給他,“還有別的嗎?”

    “沒了。”

    “小傳呢?”

    “我過一天給你。”

    過了一天,我取來小傳,300多字,堪稱奇文,給文藝部同事傳閱,都説好。

    全文雲:

    我叫阿城,姓鐘。今年開始寫東西,在《上海文學》等刊物上發了幾篇中短篇小説,署名就是阿城。為的是對自己的文字負責。出生於1949年清明節。中國人懷念死人的時候,我糊糊塗涂地來了。半年之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按傳統的説法,我也算是舊社會過來的人。這之後,是小學、中學。中學未完,文化“革命”了。於是去山西、內蒙插隊,後來又去雲南,如是者十多年。1979年返回北京。娶妻。找到一份工作。生子,與別人的孩子一樣可愛。這樣的經歷不超出任何中國人的想像力。大家怎麼活過,我就怎麼活過。大家怎麼活著,我也怎麼活著。有一點不同的是,我寫些字,投到能鉛印出來的地方,換一些錢來貼補家用。但這與一個出外打零工的木匠一樣,也是手藝人。因此,我與大家一樣,沒有什麼不同。

    《會餐》和小傳交給《作家》,回話説無論如何要有一幅照片,每人都如此。只好再和阿城交涉,他被逼無法,找到了和親戚的一張闔影給我“湊合用”。除阿城之外,陳中冀、鄭萬隆、陳放、肖復興、李功達、王兆軍、何志雲等朋友也都很幫忙,一人寫了一個短篇,再加我的一個中篇,共九篇。又由陳中冀請孟偉哉寫了一篇《九片綠葉》的評論,都發在這一年《作家》11月號的“北京青年作家小説專輯”上,算是圓滿。封二封三登出的作者九幅照片中,只阿城是與親戚的合影。

    轉過年來,1985年春,瀋陽《小説潮》雜誌(現名《芒種》)也來京委託我幫忙搞一期北京作家小説專輯。

    阿城已辭職,他家住在德勝門內大街臨街一個大雜院的一間東房裏。這是阿城在圖書進出口公司輪換分房所得到的。院內,是北京雜院的典型景象——各家自建的小廚房林立,滿滿噹噹,曲徑通幽。幸好阿城的房子就窩在一進門右手一處小死角裏,省了踏尋工夫。

    房子大約14平方米,東墻無窗,街上汽車奔過,屋子就震顫一回。面向院內的西墻雖有玻璃窗,但與鄰家後墻距離太近,光線被遮擋,所以屋子很暗。屋內,東墻是一排書櫃,滿滿盛著書。東墻南端是一大書桌,北端一張床,中間是桌椅容客。此時,羅丹已去日本做訪問學者,剩下阿城在裏邊讀書寫作,我坐下。桌子上有個大陶瓷碟代煙灰缸,煙頭積成小山。問他:“抽這麼多煙,胸口憋得慌不憋得慌?”他慢悠悠回答:“不抽就憋得慌。”我們又相視而笑。

    承他允諾,寫一篇小説。過幾天我來取,這就是《週轉》,2500字,寫的是西南一個叫余陰的城鎮中垃圾週轉的故事,頗有趣味。語言似較上篇更為精緻。

    這年5月,首屆《作家》小説獎名單揭曉。北京獲獎的有阿城的《會餐》、史鐵生的《奶奶的星星》、趙大年的《女幫辦》、錦雲、王毅的《丈夫》、陳中冀的《一個並非虛構的故事》、鄭萬隆的《同構》。蒙《作家》不棄,我的《漩渦》亦忝列其中,是故,又與阿城5月下旬同乘火車北上長春。

    頒獎可以想見,阿城的趣事卻會令你想不到。一是我們住在松苑賓館,我、陳中冀、阿城分在一個房間。進屋一看,是裏外兩大套間。外屋一張床,放得極不對路。偌大屋子,床偏對著門口,且離門一兩尺,一推門就是床,不僅聲音嘈雜,而且床比較臟。裏屋兩張床則要乾淨、安靜得多。我和中冀當時同在中國青年報,理當讓出一張好床給“外人”。誰知趁我們兩人進裏屋看床,阿城已然把自己擲于外屋門口的床上,面向墻壁而臥。我們連忙請他到裏屋,他頭也不回,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對墻壁説道:“不就睡兩天麼?我就在這裡,不用爭了。”

    第二件事幾乎駭人聽聞。那是授獎活動結束,《作家》雜誌主編王成崗等一行來賓館與北京諸位話別。老王提出,每位獲獎者回京後給雜誌寫一篇短文,就《作家》首次小説獎活動談談體會希望等等什麼都可以。説這話時,老王正握著阿城的手。

    阿城轉過臉來看看大家,不緊不慢正正經經地説:“老王,我是下三爛,”説著用下巴環指在場北京諸位,“這些才是有名有姓的作家,找他們寫。”

    “下三爛”是北京土話中極不雅的作賤人的話。

    一時間,短暫的靜默。

    不知別人心裏怎樣想,我是相當吃驚。直到以後跟阿城接觸多起來,才對他此刻的話漸漸有些體味。

    阿城回京後給《作家》寫了一篇500字的短文。刊在後來的《作家》雜誌上。此文與上邊所引阿城寫的自傳一樣,未曾進入他的各種文集。但我看此文亦很有獨到之處,失卻甚可惜,姑引全文如下:

    若自己的稿件被《作家》選登,需極清醒。萬不可以為名字在《作家》上出現,便是作家。

    我的一篇短文《會餐》得到《作家》小説獎,沒有不高興的道理,但我知道我仍只是一個作者,還遠不能成“家”。

    人們常常説的成名成家,實際並不是一回事。成名很容易。去臥一次軌;飛起一磚,擊碎商店玻璃。總之,造成社會的同情或擾亂治安以及産生種種社會影響,你便成名,令人挂在嘴上。成家極難。首先,要是一種勞動;再能將勞動的量變為質,通規律,成系統,有獨創,方能成家。百姓中所稱的“把子”,就是家,雖然可能是犁田、打鐵,卻都符合“家”的要求。

    以此觀己,遠不到“家”。近半年常被人稱為“青年作家”,於是假作鎮靜,其實是在暗中控制惶恐,另,我已三十六余,早已進入中年,一定説我還未發育成中年,便很苦惱。兒童時便真實地做一個兒童,不要充大;青年時便熱情地做一個青年,狂一些也沒關係;中年時便認認真真地做一個中年人,為家庭為國家負起應負的責任,自有中年的色彩與自豪。非要擠進青年行列,鬍子刮得再乾淨也仍有一片青,很尷尬。

    青年人常以為事情可以由一個人做,中年人就明白成功的事情總是眾人造成。《會餐》就是眾人齊努力,才得以讓人看到鉛印出來的文章,因此感謝《作家》編輯部就不是一句客套話。

    發獎會上若由每人介紹自己,我便會站起來,説:“中年作者阿城。”然後,鞠一個躬,坐下。

    到1985年下半年,阿城已發表了《孩子王》、《樹王》、《臥鋪》、《傻子》、《樹樁》等小説,累獲國內小説獎,轟動海內外。

    秋天的一個晚上,我下班路過他家彎進去看他。他正一個人看《五燈會元》,這是宋代刻版出書的禪宗大成。阿城那些機鋒超常的説話,是源於禪宗了,看禪宗書的人不少,如阿城之“悟”者,在我則為首見。

    聊天當中,我問他有沒有出版社要給他出集子,並且對他説,作家出版社正策劃出版“文學新星叢書”。

    他對我説,作家出版社的這套叢書,對作者發表的字數有個要求,要有15萬字以上,才能考慮。

    我問:“你現在夠嗎?”

    他笑著説:“我這輩子也發表不了那麼多字!”

    三個月之後我到他那裏聊天。

    他正忙著把他的小説和別人的作品改編成電影劇本。每天都幹到夜裏兩三點,人更見瘦了。

    “你一個人,這麼忙,怎麼吃飯呢?”我問。

    “煮麵條!”

    我看看火爐旁邊,堆著一尺多高的圓桶掛麵。

    “天天這樣,行嗎?”我問。

    他點點頭:“我就愛吃麵條。”

    他告訴我:香港一家出版社出了他的集子。

    我問他:“手頭有嗎?”

    “有。”

    “送我一本。”

    “立馬就送。”他站起來,從書櫃中取出一本綠色封面的書,書名是《阿城小説選》。坐下,打開扉頁,用簽字筆寫下:“馬立誠閒時可讀阿城八六.一.二十四”。

    阿誠告訴我,作家出版社也在印製他的集子,作為“文學新星叢書”的一種。

    我説:“為你破格了。”

    他笑笑,又告訴我,作家出版社向他要照片,他還是沒有。只有一張曹力給他畫的漫畫像。又是裸體的。

    “畫得怎麼樣?”我問。

    “還不錯。”他從書櫃裏拿出一張漫畫給我看。

    是一幅線條簡練的焦墨畫,十分誇張和幽默。阿城分開腿坐著,瘦臉上畫著兩個大圓圈,粗粗的若干根頭髮直立,一雙細眼瞇著,似睡非睡。倒很傳神。

    我翻開香港版的《阿城小説選》,44頁之後,用一頁篇幅印出了這幅漫畫,頗助興味。

    我點點頭,放下書,問他:“你生意做得怎麼樣?”

    阿城回答:“盡注意觀察人了,沒賺著錢!”

    我們倆又相對笑了起來。

    後來我得到了作家出版社出的阿城小説集,名為《棋王》。比香港版的《阿城小説集》內容多一些。版權頁上標明的字數是:127000字。其中,收入了《會餐》與《週轉》兩篇。環襯的扉頁上,也用一頁篇幅印出了曹力的這幅漫畫,以代照片。

    (摘自《木乃伊復活》,馬立誠著,中國工人出版社2002年4月出版。)

    《中華讀書報》2002年7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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