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夫妻:方成和陳今言  

    五十年代的風尚,結婚之後,馬上就上班。我和陳今言的工作也實在是忙,旅遊度婚假之類的念頭,我們連想都沒想過。

    婚後的今言,心情很舒暢,忙工作,忙家務,愛説愛笑。每次回家總是一邊走路一邊唱著歌或戲曲。我一聽到她的歌聲,就去開門。生活其樂融融。

    今言生活簡樸,一心想著工作。吃穿從不講究,老穿一身藍色的幹部服,不喜歡逛公園,上街時我若是挎她胳膊,她也不讓。

    我曾跟她説:“買件花衣服穿不好嗎?”

    這話以前也説過,她聽不進去。這回,社會上刮來了一股風,説蘇聯婦女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咱們的女同胞也應當打扮打扮。李濱聲還畫了好幾張諷刺畫:因為都穿四個兜子的幹部服,弄得男女難分。

    今言這回總算動了心,我陪著她,去商店裏買了花布回來打算做旗袍。

    可惜的是,沒等她去做花旗袍,這股風就被另一股風吹散了,另一股風號稱“反對資産階級生活方式”,穿花衣裳也在抨擊之列。她終於沒能穿上花旗袍。那花布,後來做了棉襖面,花棉襖外面罩上件幹部服,還是一身藍。

    今言畫漫畫進步很快,她的《無情的“天河”》是諷刺當時多得數不勝數的會議的,星期日也老開會,以至夫妻難以團聚,夫妻幾乎成了牛郎織女,畫面上的夫妻腳下各踩一朵雲彩,丈夫挑著個筐,筐裏的嬰兒自然是他們的孩子,銀河則是由無數會議通知單組成的。

    畫出初稿後,她把畫拿到我跟前,問:“你看還行嗎?”

    我説:“構思得挺好。漫畫最好有點趣味性,不妨讓那孩子從筐裏漏出幾點尿來……”

    她笑了,説:“你就會出這種主意!不過,這主意挺好!”

    後來,經過修改,這張畫發表在《人民日報》上。

    在她的漫畫中,社會影響最大的是《西太后的評語》,這幅漫畫創作于增産節約運動中,畫中那富麗堂皇、琉璃瓦大屋頂的建築是宮殿式廚房,慈禧太后拍拍一位幹部的肩膀,對他説:“你真是花錢能手,我當年蓋頤和園時也沒想到用琉璃瓦修飾禦膳房。”當時我國的經濟狀況還相當困難,而有些幹部卻大手大腳地浪費人民的血汗錢,追求奢侈、豪華、擺闊氣、講排場。今言的畫無情地揭露、諷刺了這種惡劣作風。

    1957年,反右派運動來了。我在《人民日報》的日子不好過,為一齣短劇《過堂》做檢查;她在《北京日報》的日子也難熬。她的那張大屋頂漫畫,幸虧在發表時盛傳得到了毛主席的稱讚,不然就很可能被戴上醜化領導幹部的帽子,那就難逃一劫了。

    一天,晚飯後,她説起她們單位反右的新進展。

    “真沒想到,李濱聲給劃成右派了,王復羊看來也懸……”神情惆悵,邊説邊搖頭。

    李濱聲劃成右派的原因,是因為一張題為《“老實幹部獎”獲得者——沒嘴的人》的作品。畫面很簡單,畫著一個手捧獎狀的沒嘴的幹部。這幹部沒嘴,對什麼事都不會評頭論足。

    我當時説:“李濱聲的為人,咱們都了解,他的畫也許個別幾張有毛病,可也不至於利用漫畫去反黨反社會主義呀……”

    今言説:“我想也是……”

    第二天,她在單位的會議上發言,大體上重復了我的看法,只把這些話作為她個人的意見談出來。沒想到,立即被指摘為“同情右派”,“企圖替右派翻案”等等。嚇得她不敢再説什麼。後來做了檢討。回到家,她同我説起這件事,怕自己為這事也被劃成右派,不禁淚水漣漣。

    反右之後,過了好些時候,她的情緒才慢慢地恢復了過來。可惜,很快就到了三年困難時期。不過那時她回家後還是有説有笑的,有時還唱唱戲。

    有一回,侯寶林給我打來電話,約我到政協禮堂去吃飯,並且説可以和今言一道去。相關的手續,當然是包在他身上了。

    今言愉快地答應去政協禮堂用膳。由於供應困難,那時魚、肉、蛋是很難吃到的。政協為了照顧知名的民主人士,搞好統戰工作,想出了在政協禮堂給大家改善一下生活的辦法。那天在政協禮堂,我們很高興。不僅吃到了一些久違了的葷菜,補充了肚子裏的油水,更令我們高興的是,我們還見到了敬愛的周總理。那天光臨政協禮堂的各界名人不少,其中還有末代皇帝溥儀。

    今言對孩子的教育是很重視的。她自己儉省,也教育孩子節約。她先讓大孩子七一學習替保姆記伙食賬和自己零花錢的賬。她還查賬。我也贊成她的做法。

    大孩子七一記賬記得可認真了。今言有一次查賬,見上面有“白耗子二十斤”,問我,我也不明白,我想了想,説:“白耗子,就是小白鼠吧?”可我們家從來不做生物實驗,買小白鼠來幹什麼,再説,也沒見到他把小白鼠拿回家裏呀?

    七一放學回來了。

    今言拿著他的賬問:“這‘白耗子’是怎麼回事?”

    七一放下書包,回答道:“‘耗子’就是‘鼠’呀!”今言仍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道:“買的小白鼠?”

    七一從媽媽的話裏聽出她誤會了:“不是‘白鼠’,是‘白薯’。買的是白薯!”

    今言和我聽了,不覺大笑起來。

    我們的日子雖然非常忙碌,卻過得和和美美的。但是文化大革命一來,就打破了我家的和諧氣氛,生活變得苦澀起來。

    先是造反派無數次地抄家,弄得雞犬不寧,想安生過日子也不可能了……

    接著我們倆分別進了各自單位的牛棚。可那時候孩子都還小。七一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去“和貧下中農相結合”,可初中還沒畢業。但最讓她揪心的是最小的孩子曉綱。他才四歲,由上小學一年級的小牛照料著,小牛生活自理尚且還困難呢,他怎麼照料得好弟弟?她的情緒於是變得憂慮、焦燥起來。

    我們倆在結束牛棚生活時,她憔悴多了。性格也變了,變得沉默寡言了。早先,她是那樣地活躍,興趣廣泛、多樣,現在變得整天悶著頭幹活,有時甚至整天不説話。她想不通,世道為什麼變成這模樣;更想不通人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

    我們的日子過得愈來愈糟糕了。

    一天,我從報社設在房山的五七幹校回家,對她説:“我們《人民日報》的幹校,要搬遷了,搬到河南葉縣去,那地方窮得很。領導上説,有問題的人,連戶口都要遷走,可許多人不肯遷。報名的時候,我舉了手了,只遷我一個人的戶口也可以,那樣的話,你就帶著孩子在北京;你要是願意一塊兒去,那就乾脆把全家的戶口遷走。”

    她幾乎沒有一點猶豫,立刻就説:“你上哪兒我就上哪兒!”

    這句話説得那樣乾脆、果斷,那樣斬釘截鐵,讓我刻骨銘心。我一輩子也不能忘記。

    我在報社裏也實在沒法呆下去了。我既無歷史問題,更沒有任何的“現行”問題,可有人專門跟我作對,並且煽動一些人同我過不去。我實在受不了那種氣我終於下了決心:帶著戶口到葉縣去我當時是下了決心的,不回來也罷在《人民日報》下到葉縣五七幹校的職工中,把全家戶口遷走的,只有三家人,兩家是當時被認為有歷史問題的,另一家就是我了。

    我們報社幹校設在河南葉縣劉店,今言跟我在那個連年遭災,俗稱“水旱蝗湯”為害最烈的地方(湯指國民黨湯恩伯的軍隊)受苦了。小牛和曉綱離開京城,來到那個貧困的地方,也受了苦。但在這樣的世道之下,有什麼辦法呢!

    在幹校,今言每天按時下地幹活。派給她什麼農活,她都幹,從不挑挑揀揀。她和老鄉的關係相處得很融洽。我常常看見她和幾位大嫂在一起聊天説笑。這裡的物質生活雖苦,但她精神上是愉快多。我也和她一樣。

    有一回,一位大伯的手讓蝎子蟄了。蝎子的毒液滲進體內是很危險的。我當時雖也在場,卻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不知該怎麼辦好,她卻急忙俯下了身子,用嘴去嘬,把毒液一口一口嘬出來吐掉,農村百姓的封建意識比較濃,她也顧不得。

    “幸虧你啊!”大伯的兒子聞訊飛奔而來,見到今言,連連道謝。

    老鄉們也紛紛圍過來了,七嘴八舌地謝她。

    我們在幹校度過了兩年時光。1972年,奉上面指示,我們又回到了北京,戶口也遷了回來。人安然回到了北京,但文化大革命何時才能結束,還看不出跡象,今言的心中仍快樂不起來。稍可欣慰的是,我們一回到北京就恢復了原來的工資待遇。物質生活總算比幹校時好多了。

    回北京後,我仍回《人民日報》工作,單位裏只讓幹些雜務。今言本應回《北京日報》上班,可她不肯去。

    我勸她説:“你回報社吧。”

    她皺著眉説:“那地方我沒法回。”

    我又説:“遲早總是要回去的,總不能老不回報社呀!”

    她氣呼呼地説:“沒法回,沒法回。我再也不去報社了!”

    我三番五次地勸她也沒有用,我知道,那裏自動亂以來,她屢屢挨批挨鬥,不知是什麼人指使的,有好些大字報用很惡毒的話去攻擊她,造她的謠、誣陷她。她在解放前就為革命工作,而今竟也成了罪狀。她的家在解放前是地下黨活動的據點,她參加地下黨活動,是在劉仁領導之下,隨著劉仁被打倒,她也遭到了猛烈的攻擊與批判,並被開除了黨籍,實在傷透了她的心。

    她堅決要求調動工作,後來她調到了北京工藝美術研究所。在新崗位上,她的任務是搞牙雕(象牙雕刻)的形象設計。

    1977年的夏季,剛進入6月,天氣就很熱了。文化大革命終於結束了。

    這些年來,她心情不舒暢,健康狀況每況愈下。粉碎“四人幫”後,才好像重見天日一樣,雖然還是少言寡語,臉上總算有時有了笑容。有時還哼哼幾句京劇唱段。

    6月17日這天,她照常一早就騎車出門上班去。可是沒過多大工夫,卻又騎著車回家來了。我一,她臉上的氣色怎麼變得這麼灰暗。

    我扶她進房間後,便問:“你,怎麼啦?哪兒不舒服?”

    她有氣無力地指指胸口,説:“疼,胸口疼……”

    我吩咐小牛趕緊去報社的司機班找輛車來。把她送進了同仁醫院。今言患的是心肌梗死。

    搶救過來之後,急診室的大夫和兩位護士就帶我們去辦住院手續,護士還拿來了一套醫院的病號服。給今言更換住院病人衣服的時候,意外發生了:她的心臟突然停止了跳動。醫生連忙再搶救,但已回天無力了。

    事後,我們才知道,急診室的大夫、護士犯了個常識性錯誤:他們太急於給病人更換衣服了。心臟病人剛剛搶救過來,需要平靜地休息休息。更換衣服對剛剛搶救過來、病體十分虛弱的人來説,那樣的折騰是吃不消的。

    自從文化大革命爆發以來,今言經受了太多的磨難,心情一直十分壓抑,本來她的身體是非常好的,熬過那十年,她已經像變了個人似的,在急診室又偏偏碰上了那麼個缺乏起碼常識的大夫……她就這樣,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匆匆離開了人世。那年她才五十三歲,正是可以大有作為的年齡呀!

    今言離世之後,趕來一批又一批弔唁的親友、同事。有的一進我家門就嚎啕大哭。《北京日報》的老同事來了不少,北京工藝美術研究所的師傅們説,她太勞累了,她的活是三個人的工作量呀!《人民日報》的同事們也紛紛前來安慰我。在那令我心碎的日子裏,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天天流著眼淚過日子。

    華君武曾在一篇文章中惋嘆:中國出過兩位女漫畫家,解放前的一位是梁白波,解放後的一位是陳今言,可惜都過早地去世了……

    (摘自《樂趣無邊——方成漫畫人生》,華藝出版社2001年9月版

    《書摘》200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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