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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鳥日記
——洞庭濕地家園實訪

于磊焰 張翼飛

    以季節為坐標,成千上萬隻候鳥萬里迢迢,每年從遙遠的地球北端飛來洞庭湖越冬,翌年開春又遷徙北返,繁殖生育。因此,洞庭湖現存水面最大、資源最豐富的東洞庭被列入世界重要濕地名錄和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11月下旬,記者追尋越冬候鳥遷徙的腳步,在保護區做了半個月的實地採訪。我們痛心地看到,毀滅性掠奪、肆意破壞越冬候鳥棲息地資源和環境,正成為東洞庭一道恥辱的“風景”。

    

    11月18日 雨

    昨晚剛到東洞庭湖保護區的核心區管理站,就碰上兩位漁民冒雨來報案,説有人正在湖裏毒鳥。高大立站長和站裏幾個人商量後,決定天亮前下湖設伏。窗外北風呼嘯,一夜沒睡好。

    淩晨4時多,寒氣逼人,四週伸手不見五指。我們穿著高筒雨靴,跟著高站長他們深一腳淺一腳泥水裏淌,黑暗中不時有人摔跤,但沒人敢亮手電。高站長悄聲説,這一帶盜獵團夥配有手機、望遠鏡甚至吉普車,還安插“線人”通風報信,他們在暗處,我們在明處,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有個風吹草動,他們逃得比兔子還快。十次行動下來,能逮住一次就不錯了。

    大家在一個魚棚裏蹲伏到大天亮,一無所獲。往回走,雙腳沉得像灌了鉛。管理站小張説,今天走路不到20裏,還算是輕鬆的。入冬以來他們每週至少有一、兩次行動,一天踩三四十里爛泥湖灘是“家常便飯”。

    這裡工作條件相當差。沒車、沒船、沒電話,兩架高倍望遠鏡還是日本人送的。保護區範圍大,光核心區就有100多萬畝灘塗湖泊,主要靠七、八個人守望、巡查。站裏經費緊張。保護區管理局辦公室主任蔣勇説,“局裏已負債200多萬元,鳥保護得越好,局裏的經濟壓力越大。這是體制的悲哀。”

    晚上高站長談情況,用“環境非常脆弱,手段非常軟弱”12個字概括保護區現狀。核心保護區裏的水面和湖洲經營權、管理權都在岳陽縣,與候鳥安全越冬息息相關的濕地、食物和水源,保護區都無法管。他苦笑説:“只有當鳥飛起來時,我們才能管,否則就是越權。”

    

    11月19日 晴

    保護區管理局副總工程師雷剛正在為建新農場一片稻田改種甘蔗而苦惱。因為環境發生變化,每年都飛來越冬的鶴群,今年突然消失了。

    他説,今年是保護區的“災難年”。洞庭湖秋冬多雨,同期水位比往年高出近2米,落水時間也推遲近一個月,許多草灘沼澤未退出來,退出的返青也很慢,鳥兒飛來找不到棲息地,像無家可歸的孩子一樣可憐,甚至連乾草都吃,其中雁、鴨和涉禽受影響最大。大批候鳥散落農田附近,在人的眼皮底下活動,極易受到傷害。

    他還説,候鳥特別是其中的珍稀品種如鶴、鸛等,對環境變化非常敏感,它們一旦發現棲息地的食場和安全性不理想,立刻就轉移。東洞庭湖近年珍稀鳥類種群銳減,如國家一級保護的東方白鸛,1992年保護區記錄有800多只,去年觀測到79只,今年只發現38只。

    下午坐漁劃子下湖轉了轉,發現國家明令禁用的“迷魂陣”觸目皆是,密如蒿蓬,數也數不清。一把竹竿,幾丈網布,看起來並不複雜,但魚只要進來,不管大小,能悉數打盡。聽説早幾天全國政協代表團來這裡考察,由於湖裏“迷魂陣”插得太密實,候鳥起落困難,很沒“看相” ,當地有關部門緊急派人下湖,趕在代表到達前扯掉了一批“迷魂陣”網罩,鳥才落下來。難怪湖面上殘剩那麼多光溜溜的竹竿。

    

    11月22日 晴

    晌午,高站長去管理站背後的採桑湖轉了一圈,回來面色凝重,説發現兩隻豆雁被毒殺。據他觀察,雁是在別處中毒後,飛到採桑湖才死的。

    這兩天聽高站長和保護區科研人員姚毅講當地盜獵雁鴨的各種手段,真有點膽顫心驚。以前職業獵手多用抬銃灌鐵砂轟,現在護鳥風聲緊,這種方法容易暴露,鳥也變精學乖了,人很難靠近,抬銃用得不多了,不過也還有吃了豹子膽的。前不久岳陽縣水上公安破獲一起捕殺越冬候鳥大案,現場抓獲8個人,收繳了32桿大抬銃。獵頭是麻塘鎮畔湖村人,今年已作案5次,僅獵殺小白額雁就600多只。

    據他們介紹,藥殺目前用得最普遍。有的將劇毒農藥 “鉀銨磷”拌谷粒或小魚蝦作誘餌,但用喃丹的最多,它直接破壞候鳥的呼吸系統,令其窒息死亡。這種農藥到處有賣,4毛錢1公斤,每包20公斤,能撒2萬多平方米。

    高站長還講了一件事:最近有偷獵者請來“湖北師傅” ,順風拋灑一種“迷藥”,可使雁鴨毫無知覺間栽落。有人採用此法,從保護區一次盜走了幾百隻雁鴨。但站裏沒拿到直接證據。

    保護區派出所的小宋今天也到了站裏。他説,“要現場抓獲毒鳥的,做到人贓俱獲,非常難,即使人贓俱獲,辦起案來也難。保護區派出所説是公安派出所,實際上沒有刑事拘留權,它挂靠市公安局水上分局,只有行政拘留權。”

    

    11月23日 晴

    今天到劉繼賢的魚棚採訪,趕上他們正在出魚。一長溜密如蚊帳的麻毫網(非法漁具)裝在出水閘下。訪談的4個多小時裏,他們撈上近1000公斤魚蝦。撈上船的小蝦,遠看有如米粒粟湯,魚大多一手指寬,小的要20多條才湊夠一兩。

    劉今年出15萬元,向縣蘆葦場“買斷”了小西湖的捕撈權(承包費比去年少2萬,劉説是估測今年魚比去年要少要小的緣故。看來發包方認可資源減少)。劉稱,今年湖裏要撈出25萬元以上才有錢賺,高站長一旁説,撈不出30萬你不會包。劉笑,遞煙。劉的幾個幫工説,這些小魚蝦每斤一般賣三四毛錢,陰雨天最低時8分、1毛錢也賣,主要是販子下湖來收。

    劉的捕撈步驟是:先自然排水,排不走再用泵抽,抽不幹了再用電打,“凡是沾暈帶腥的,都要撈上來”。他表白:“我也是吃湖裏飯長大的,打這些‘斷子絕孫’魚我不是不心痛,只要真正休湖一年,湖裏的魚都會自己跳到船上來,但大家都這樣搞,我的15萬塊錢不能打水漂。 ”訪談中,看到許多撈上來的小魚仔在地上活蹦亂跳,不少被忙碌的幫工活活踩得稀爛,怪可憐,便一條條捉了往閘下水流裏放。劉老闆説:“下面是大西湖,照樣承包了的,你這裡放下去,還會從他們的網裏撈上來。”

    

    11月24日 晴

    今天又搞了一次突襲,地點是華容團洲垸附近的譚家圍子,距管理站30多公里遠。

    大家頂著星光,像上次一樣半夜出發,趕到團洲閘,將車停藏在柳叢後,一行人涉水向湖心合圍。天亮時,走在最前面的高站長和姚毅突然大叫起來,我們趕過去,一幅慘景展現在面前:一片留著新鮮雁糞、羽毛和夜宿溫暖氣息的淺水草灘上,隔三五步就倒著一、兩隻雁鴨,兩腿後蹬,嘴流唾液,眼睛圓睜,僵硬的姿勢還保留著臨死掙扎的痛苦。有一隻雛鴨還未咽氣,在泥濘裏絕望地撲著翅膀,小張他們還想搶救,但剛灌幾口水就斷了氣。

    清點結果是:2只(一雌一雄)世界瀕危物種小白額雁,2只斑嘴鴨,25只針尾鴨。29只無辜的小生靈在霞光裏堆成一片美麗而恐怖的墳場。

    今天還觸及到資源環境更深層次的問題。

    譚家圍子一些漁民在湖裏踩溜(非法捕撈方法)。他們七嘴八舌反映,今年湖裏電打魚多得不得了,比哪年都兇,一到夜晚,航道上也有電拖網船打魚,電船所到處,泥中鰍鱔也難倖免,遭電擊的魚即使不死,今後也斷了生育能力。他們多次提到20裏外一個叫“天鵝蕩”的地方,大白天也有10來對電拖網船橫衝直撞,一網能拖幾百斤 “子孫魚”。

    漁民圍著高站長和穿警服的小宋問:“電打魚你們政府管不管?”

    高站長説:“保護區只管鳥,不管魚。”

    看得出漁民對這個回答很失望。

    一個叫黃金龍的魚販子不知要責問誰:“這號事政府怎麼不管?”旁邊有漁民接話:“管什麼管,漁政站對害業收費,交了錢你就合法!”據他們講,“迷魂陣”是按 “檔”計費,每戶一年約交2000多元,一條電網船要交3000多元。我們問:“曉得捕‘斷子絕孫’魚不對,你們怎麼自己也搞?”這些人有點心虛,不搭話頭。後來一個叫莫有恒的漁民訕笑著説:“反正大家都在撈,不撈白不撈。”

    

    11月28日 陰雨

    今晚採訪朱再保,他是1999年“地球獎”得主,長期關注洞庭湖環保問題。原來所謂大、小西湖就是一道矮圍堤分出的兩片自然水域,夏天是汪洋,冬季水退才現分野。《湖南省漁業條例》第四章第二十三條規定“禁止使用矮圍子捕魚。血防矮圍應常年蓄水滅螺,不準放水捕魚。”但朱説,“現在一些單位就靠矮圍發包吃飯,一些人則靠承包捕撈發財。洞庭湖的矮圍子成了‘竭澤而漁’ 的瘋狂場所。”

    他説,還在夏季,東洞庭大大小小湖港溝汊就被“訂購”一空,一些地方連通航河道也分段“賣”了出去,不待冬水全面退落,承包人紛紛“岸上安營紮寨,水下刨底三尺”,資源的滅絕性破壞無法估量。看來,洞庭湖面向私人發包的“買斷經營”,其危害絲毫不亞於“迷魂陣” 和電捕船。

    

    11月30日 陰雨

    昨天下午,高站長陪同到岳陽市區小有名氣的“魚巷子”轉了轉,發現綠翅鴨、赤麻鴨、斑嘴鴨等挂著公開賣。一斤野鴨賣價12元,野雁賣價8元,一隻普通野鴨可賣30多元,一隻大雁可賣到60多元。還有人專門往廣東販,賺得更大。

    一女攤主圍著我們兜售,先是從大冰箱裏拿出一隻硬梆梆的野禽,後來又從一個泥濘的編織袋裏掏出幾隻斑嘴鴨,説是剛送來的新鮮貨。我們問一徐姓攤主能不能幫忙搞點天鵝、鶴等珍禽,徐狐疑地打量我們好一陣,答應去 “找”,隔壁一攤主説,“他們講長沙話,是敷(當地方言,指誘人上當)你的。”姓徐的馬上變了臉,一口咬定沒有。

    從“魚巷子”出來,驅車近40公里趕到華容城關南門市場,情況大致差不多。一賣野鴨的攤主説還有“更高級”的,起身打電話叫家裏送貨,一眼瞥見了我們懷裏的照相機,啪地挂上話筒開溜了。岳陽市內,不少餐館以野禽招徠顧客。

    火車站附近一家“常德情米粉店”,也賣“野鴨燉蘿蔔”。市四中附近,“飛禽美食莊”和“高朋鳥雀軒”隔街相望,幾次路過,都發現生意蠻紅火。今天中午,岳陽一位朋友帶路探訪“高朋鳥雀軒”,裏面裝璜雅致,都是飛鳥造形,精美的功能表上印著“源於飛翔的原動力,為您描述來自天空的真實體驗”字樣,裏面明碼標示:百靈鳥每只18元,夜遊每只68元,天鵝每份48元,鳥腎煲仔飯每份30元。服務員還熱情推薦沒上菜譜的“時菜” 紅燒野鴨,每份45元。

    我們問“夜遊”是什麼?

    女服務員笑答:“就是我們洞庭湖的特産——鷺。”

    

    12月1日 雨

    在湖裏採訪了好幾天,才隱約知道當地有個“東洞庭湖管理委員會”,屬岳陽縣,但辦公地點在岳陽市區。

    東洞庭湖非法電捕魚已形成“五大區域、五大團夥”,其中“楊林寨幫”最囂張,團夥出沒,攜帶雷管炸藥,去年將岳陽縣水上公安船炸壞,人炸傷。入冬來管委會扣了17艘電捕船,但風頭至今未剎住。管委會主任劉傳忠説: “這樣搞下去,洞庭湖由竭澤而漁到後繼無‘魚’,決非危言聳聽。”

    劉傳忠説,目前東洞庭湖水域涉及岳陽、益陽兩個地級市和岳陽、汨羅、湘陰、華容、南縣、沅江六縣市及君山、岳陽樓兩個縣級區,再加上市內眾多部門對東洞庭都擁有行政執法權,幾十上百家“利益體”糾纏一起,有利大家爭,無利沒人管,“涉水不涉水,都來插一腳”,造成多頭管理,多頭收費,經常鬧出矛盾。漁民負擔太重,只能超強度掠奪經營,甚至一邊竭澤而漁,一邊違法獵鳥。

    岳陽縣漁政部門60多號人,財政每年撥款不到7萬元,巨大的生存缺口靠收取資源管理費用解決。在“自收自支”利益驅動下,對“害業”罰款增收成為公開秘密。 “違法者養活執法者”的作法,默許、慫恿了對資源的滅絕性掠奪。

    看來,洞庭湖要治“民亂”,必須先治“官亂”。今年5月26日,岳陽市長辦公會議決定,由市人民政府授權岳陽縣人民政府,對東洞庭湖實行統一有效的管理。岳陽縣成立了“東洞庭湖管理委員會”,轄區內財政,稅務等都納入管委會統一管理。劉傳忠説,管委會即將對東洞庭湖開展綜合治理。首先取締“迷魂陣”、電捕撈等“害業”;第二步逐步拆除矮圍;第三步恢復廢棄多年的冬春休漁,並整頓收費秩序,切實減輕漁民負擔。

    不少人認為,不能由此斷定東洞庭湖的命運可以開始樂觀。目前同屬東洞庭的華容、湘陰、汨羅等地部分水域並沒有劃入岳陽縣管理範圍,一個縣轄的“管委會”權威究竟有多大,如何協調與周邊縣區、市直部門的各種複雜關係,如何與國家自然保護區管理局的職能銜接分工,都值得打問號。

    

    12月2日 陰雨

    採訪該結束了。今天整理錄音帶和筆電,有三段話給我們留下思索空間:

    朱再保:“在東洞庭湖問題上,要強調環境憂患意識、環境法律意識、環境道德意識,還要強調一種國際義務意識。”

    雷剛:“我在全國跑了許多保護區,環保都是大問題,可見這不是幾個熱心人可以推動的,一定要政府重視。”

    劉傳忠:“如果一個好端端的洞庭湖在我們手裏搞得沒鳥了,沒魚了,我們怎麼向歷史交待,怎麼向子孫交待! ”

    新華社2000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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