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地的忠誠——讀小説《尋槍》  
王安憶

    據説,最早是某作者的一篇小説,然後,導演陸川改編拍攝成了電影,再然後,陸川又從電影寫成了這本十萬字的小説。這過程其實挺有意思,就是説陸川從最初的小説中攫取,又在自己小説中放大的是什麼?還有,他是以什麼材料去擴充那放大的部分?其間想必會體現他虛構生活的出發點,以及技術手段,當然,也包含了他對真實生活的看法。不過,我既沒有看過原初的小説,也沒有看電影《尋槍》,我越過了前兩段,三級跳地看到了小説《尋槍》。所以,我只能説小説《尋槍》。

    陸川顯然不是一個熟練的敘述者,我似乎能夠想像他,面對情節與情節之間的過渡,束手無措,不曉得如何將這空白填滿。人和事都兀自在著,而之間的那種連綿不斷的關係,究竟當由什麼去組成?文字,對於一個以鏡頭畫面為書寫工具的電影人來説的抽象,虛枉,無從抓撓,是一個問題。但是,大約還有一個個人經驗的問題,一個生活在政治中心,基本在學校與書本中生長起來的年輕人,對這個邊地的故事,缺乏材料,所感到的力不從心,也會是敘述上的障礙。後者的困難可能比前者更為艱巨。所以,我倒寧可以為陸川在小説中採用的虛實交錯,主客觀轉換手法是出於不得已,為了將這個十萬字的龐大篇幅覆蓋而編結的文字織物。還有,關於主人公馬山的家庭生活,尤其兒子馬東的性啟蒙情節,大約不僅出於對篇幅的責任,也是意欲加深對人性的探秘吧。二十年來的新時期文學,將人性裸露到性之後,便茫然失所,於是後來者陸川,不免一腳進去。這些,都顯出陸川的不老練,他還不能肯定“尋槍”故事的好,他還嫌好得不夠,就要去裝飾它,結果,反而使它的外部變得瑣碎,龐雜和累贅。

    儘管是在這些零碎的掩埋之下,尋槍故事依然顯出它的好。這故事的核,很單純,就是“尋槍”。這單純並不是簡單,而是指它的形態,節約與明快,和繁複相對立,絕不影響它的豐富性。事實上,在這單純的核裏,聚集有相當飽滿的資源——在這個西南山區的古鎮裏,一把公務用槍並不具有實際的用途,它的作用更多地體現在意義上,即國家機器最極端強力的執行。所以,當它遺失之後,給國家安全造成的危險,是在理論上推理成功的。這推理合乎邏輯,但卻大不可能實現,然而,後果則是現實的,那就是派出所警察馬山將“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以及一系列派生出的懲罰:扣除全所獎金,取消榮譽稱號,甚至殃及上級單位。在這抽象的因與具體的果之間,就有了一個不真實的空間,一切關於尋槍的行為在這空間裏上演,都會呈現出變形的效果,這效果就是“誇張”。誇張的滑稽,伴隨了整個尋槍過程,但是並沒有妨礙事情越來越變得嚴肅,以致損害最終的壯烈,一個卑微的小人物陡然變為英雄。反過來,也是,故事的英雄性也沒有減低和取消它的滑稽,就是現代話語所説的“荒誕”。這種同時並存的情形,便是這核裏的資源儲量吧。

    但是,這只是故事的第一個“好”。這第一個“好”,是規劃的性質。而接下來的,要將它最終落實為真正的故事,也就是將一個“核”飽滿成果子。第二步的“好”,道路則更加漫長,而且風險大,隨時可能失足,蹈入敗著,使規劃落空。在這裡,就是“尋槍”如何去“尋”,如何尋得精彩,需要更為耐心細緻的想像和推理。寫作的技能大概是更具體地表現在這裡,而之前,主要是由思想完成。

    “尋槍”的“尋”,要由情節去展開。情節是合理的,從時間上推理,馬山是在妹妹的婚宴上丟失的槍,而他此時酩酊大醉,記憶已經模糊。於是,許多可能性出現了,事情陷入撲朔迷離,情節在這裡拉開表現的空間,讓各種人物和人物關係登場。這一著,使得“尋槍”與單純的情節劇拉開了距離。當馬山在這一段喪失的記憶裏東碰西撞的時候,情節則蔓生出枝節,變得曲折,這就不至於影響情節劇的複雜性了。想像力在此是相當興奮與活躍的,情節合理又富有活力地鋪陳開來,質地還是疏鬆的,要靠細節去“砌”,使其細密、結實。細節其實是決定故事的彈性和光澤的因素。“尋槍”裏,有這樣幾個細節,貫穿于情節之中,它們有些像閒筆,但卻有效地呈現出失槍的邊地與遙遠的國家中心的距離,這距離令人傷懷,又不無滑稽。第一個是馬山的妹妹馬娟的新房,新人們執意選擇在鎮外邊公路邊上,十分的突兀;第二,馬山終於向上級彙報了丟槍的事故,局長問丟了多久,回答二十個小時,局長大驚道:“二十個小時!要是坐汽車已經到省城了!坐火車到北京了!要是坐飛機都到美國了!”這假設一下子將這山區與外面的大世界聯繫起來,於是,馬山眼前便出現了天安門廣場發生槍案;再有,就是當馬山決定採取行動時,到妻子供職與兒子就讀的小學校,最後看他們一眼,孩子們正在讀書,讀的是:“我們的祖國幅員遼闊,在祖國的土地上,都是高樓大廈……”高樓大廈,幅員遼闊的祖國,在課本上向他顯現,是何等的抽象卻又神聖,而他已決定去獻身了。其間,還有一個最出色的細節,這細節所具有的能量,促使它轉為情節的條件,那就是,834896工廠。

    這是當年三線建設的工廠,後來三線撤離,遺留下一片空曠的廠區。這一情景,描繪出這地方的偏和遠,還有被遺棄的荒和寂。當年,它曾作為後方而熱鬧一時,而今,在冷戰結束的和平日子裏,又回到蠻野之中。這一個場景不僅有細節的描寫作用,而且擔綱起情節的要務。它不僅在“尋”的過程中製造了意外之筆,甩了個大包袱,更要緊的,它為偷槍人提供了有力的作案動機,致使“尋槍”有了下落。

    這兩個“好”之後,還有最難的一“好”,便是結尾。前邊情節設置得越險,後面結尾的難度便越大。馬山在酒醉的朦朧意識裏尋覓線索,事情一陣明一陣暗,進一步,退兩步,真不知該如何結束。但是,真相還是在浮出水面。這是馬山採取最後極端行動的不得已和得已,具有了這兩項條件,才可絕處逢生。馬山的最終行動,多少有些“好萊塢”的痕跡,可想來想去,似乎也只有這樣了。得承認,“好萊塢”是有辦法,它技術成熟,可將人逼到絕處,再一把拎起來。馬山的行動就有這點意思。事情到這一步,馬山只有豁出命去了,就在這一“豁”,他從平庸中脫生,有了英雄的光華。所以,這一“好”,還是夠分的。

    有了這些好處撐著,陸川雖有些不著力的地方,但作為一部小説,基本的條件都已具備,體現了一個虛構者的才能。

    (《尋槍記》原是廣西作家凡一平的小説,後由青年導演陸川改編成了電影《尋槍》。陸川又據此重寫了這本小説。本文即王安憶對小説《尋槍》的讀後感,現已被收入書中作為代序。)

     《文匯報》2002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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