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初的108條硬漢  
王曉平

    一個腦袋,露了出來。

    這是在人流之中。而且那個腦袋剃得精光,叫太陽照得放著紫銅色的光。

    又一個腦袋,闖進王進的眼簾。急急忙忙在趕路,步伐比周圍誰都快。高大的身軀,旁若無人似的,就像要撞誰。一看就知道是一副久經錘鍊的身板。

    沒有伏魔殿,也沒有什麼洪太尉,北方謙三的《水滸傳》就從王進與這兩個壯漢的邂逅寫起。108條硬漢,就這樣走進了世紀初的日本文學。

    何謂硬漢?按照老定義,那些享盡了上天“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的恩典而能挺身不倒的人,或許就能算得上了吧。而在當今的日本,要當硬漢也著實不易。失業與破産的記錄連連突破,股市低迷的消息不絕於耳,多少人不能不埋頭于精打細算,為臨機應變而摧眉折腰強作笑臉,在這種平庸的日子裏,到哪去尋找叫人褫魂奪魄、熱血沸騰的力量?作家北方謙三(1947~)的小説《擬態》(文藝春秋社出版)就寫了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知命之年的公司職員,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感到身上起了變化,於是便身不由己地衝向了無可逃避的絕望之路。書中現代日本揮之不去的苦悶,被迫站在歧路上的中年人的心態,留給讀者的是惆悵和哀惋。

    不過,北方謙三卻是以寫硬漢成名的。他以《吊鐘遠逝》登上文壇,1983年以《不眠之夜》獲得吉川英治新人獎,1985年又以《乾渴的街市》獲得日本推理小説獎,1991年再以《破軍之星》獲柴田煉三郎獎,被稱為新一代的硬派作家,追求的是裝點靈魂,要給那些奔波著卻不知所為的現代男子漢送去脊梁與肝膽。他的《水滸傳》,要寫的就是以宏偉的志向對抗著腐朽的統治,而又拒絕作精神的奴隸的108條硬漢。

    到目前為止,他的《水滸傳》已經出版了《曙光之章》、《替天之章》、《輪舞之章》、《道蛇之章》、《玄武之章》、《風塵之章》6卷。北方謙三説:“我有自信把《水滸》寫到最後一行。為什麼?因為我有這樣的決心,就是和這個故事一道兒滅亡也心甘情願。”他何以這樣説?原來從《水滸傳》傳人日本以後,根據它改寫改編的前近代小説雖有多種,但現代歷史小説有名的兩部《水滸傳》卻是虎頭蛇尾,吉川英治的《新水滸傳》和柴田煉三郎的《吾等乃梁山泊好漢》均以半部告終。原因之一恐怕就是擺脫不了原作束縛,終究不能在現代審美意識與古代英雄的忠義觀念之間溝通到底,而北方謙三則要拋開他認為時代觀、歷史觀和人性觀乃至人物描寫均不統一的《水滸傳》原作,而以寫人去完成將其全部整合的宏大事業。他要放手寫人,寫自己的故事,寫現代小説。

    且看北方謙三的《水滸傳》寫了什麼樣的硬漢?這是一群不凡的理想主義者。他們或膂力超群,或技藝神奇,或智慧不凡,或德高服眾,一同聚集在“替天行道”的大旗之下,從而使得梁山泊不再是打家劫捨得綠林草寇的天下,而成了凈化人的靈魂的烏托邦,“道”就是維繫他們團結的共同理想。作品強調了這樣一個思想:僅有對腐朽政權的義憤,對貪官污吏橫行世道的義憤,對賄賂公行利權交易的義憤,而看不到腐敗的根源,那是不成的。那樣的話,民眾就會一味性急,對時代對社會的不滿化為巨大的負面能源,形成扭曲的輿論,尋找激烈的發泄口。在這種情況下,要做的不是僅僅糾正眼下的邪惡,而是要徹底揭露利權勾結的內幕,指出責任所在。光靠義憤不能匡正世界,需要的恰恰是以剛毅之志長期積蓄力量。書中的宋江,以其包容性的胸懷、理想的感召力、善於洞察事態跡象的膽識、利用鹽路積蓄財力的策略,贏得眾將愛戴,而魯智深則往來于分散各地的義軍之間,建立起資訊靈通的人際網路,顯然,這一切正是今天的日本人希望看到的。

    北方謙三給《水滸傳》注入了相當現代的意識,而最根本的東西,是他要將經過咀嚼醇化的青年時代的體驗告訴讀者。1968年至1969年的急風暴雨般的學潮中誕生的“全共鬥”(全國學生共同鬥爭會議的簡稱)運動,對作者來説,不只是往事雲煙,那時他曾經站在最前列,他要把由此感受到的青春活力,時代的現實性、世界的現實性都寫出來。他還想在自己的《水滸傳》中寫古巴革命:梁山泊就是加勒比海,梁山泊就是古巴,它為宋這樣一個大國包圍。幾個人到了島上,而後鬥士漸增,咬牙奮鬥,如同卡斯特羅和格瓦拉最終端掉巴蒂斯塔政權。作者將梁山泊與古巴革命重疊在一起,真意全然不是為了倡言農村包圍城市的武裝鬥爭。而是要寫出自己走過的青春的道路,寫出“熾熱的青春的群像”。

    《水滸傳》與日本人,以這個題目,研究中國文學的高島俊男寫了一本不薄的書,卻似乎還沒把其間的關係説透,而這種關係至今還在延續。從江戶時代建部綾足寫出《本朝水滸傳》以來,日本作家就借用《水滸傳》的聲譽和框架寫自己的故事。他們往往都要設計一個與現實統治間離的地方,作為男子漢們實現鴻圖大志的烏托邦。在《本朝水滸傳》裏是吉野山,甚至大唐那縊而不死的楊貴妃也側身其間。在讀本作家曲亭馬琴的《椿説弓張月》裏則是與日本隔海相望的琉求國。另外還有山東京傳的《忠臣水滸傳》、岳亭丘山的《俊傑神稻水滸傳》、仇鼎山人的《日本水滸傳》等等,江戶時代一下子冒出來的這麼多的《水滸傳》,都寫的是受挫硬漢另求空間的奮鬥翻身神話。伊丹椿園的《女水滸傳》算是一個例外,不寫男子寫女子,其實不過是模倣的另一種類型,即從反面來模倣的反倣,仍然是講志強者不敗,絕路能逢生。

    這些改寫之作,把《水滸傳》的聲譽擴展到街頭巷尾,也創造了一個有別於桃花源的文學意境。桃花源是避濁就清的洞中天,梁山泊則是再造乾坤的湖心島,一個可以獨往,一個卻需群歸,它們均為日本人所神往,作家便利用這兩個具有獨特意境的“場”,或者説東方文學的母題,不斷編織新的夢想。至於今天北方謙三將梁山泊這個異境與古巴革命聯繫起來,則可謂翻新有術。可貴的是他一腳把什麼伏魔殿都踢開,把招安之類的故事也不放在心上,這或許讓後面還想再寫《水滸傳》的人又豁然開朗起來。世紀初的日本人讀了北方謙三的《水滸傳》,或許不難産生這樣的聯想:日本(或者自己的公司)就是梁山泊,只要了“替天行道”不止,就會天地一新。這或許正是北方謙三為讀者設計的閱讀效果。

    無獨有偶,與北方謙三《水滸傳》作為“精選優良書”在報刊上長文評介的同時,津本陽的《新釋水滸傳》也在書店熱銷。據稱,《新釋水滸傳》寫的是“堅持信念的男子漢們的美學”,寫一群“背負沉重人生的男子漢們,數奇的命運最終如同為上天指引一般,聚集于最後的土地梁山泊”,還寫的是“在亂世活著的人學”,寫的是“不正鋪天蓋地,惡行蔓延街巷,人為貪圖私利的當權者所苦,男子漢們怒火中燒,終於挺身而出。”兩部新《水滸》,各有韆鞦,卻都是為上上下下一起呼喚改革的日本人所寫的。看來,只要天上有風有雲,地上路有不平,人們總是希望在什麼地方,聽到硬漢好漢的一聲吼,找到為理想而奮鬥的人才可體驗到的幸福感,儘管那硬漢好漢的吼聲,那幸福的意義各有不同。

    《中華讀書報》2002年4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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