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吐溫的故事——在作家故居裏感受作家  
王炳根

    美國作家馬克吐溫的故居,位於康州首府哈特福德的近郊。早晨從紐黑文附近的雪雀鎮出發,一路秋雨濛濛,10月,東海岸新英格蘭地區最美的季節,1-95號高速公路的兩旁,延綿起伏的楓林與銀杏,在車窗前變幻著色彩,成片成片的紅葉與黃杏,彙編著尚存的綠,在秋風秋雨的薄紗中,一路披掛到天的盡頭。

    抵達馬克吐溫的故居,上午9時剛過。9時的哈特福德剛剛甦醒,且又是禮拜天,庭院空寂無人,各處的門都緊閉,繞到屋後地下室,方有一打開的小門,見到故居內僅有的一位工作人員,被告知:12點對外開放!陪同的全美中國作家聯誼會會長冰淩先生上前求情,那位工作人員也領了情,説,可以,但只限這個地下室。這個地下室裏只有兩個馬克吐溫的頭像,一台馬克吐溫出資製造的銅質自動排版機(也許觸模的人多,巨大的機器有幾處都發出黃銅亮光,後來才知道,這是馬克吐溫故居唯一一件可以觸摸的展品)。

    《中國大百科全書》外國文學卷馬克吐溫條目説:“1871年馬克吐溫舉家移居東部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這時他已成為有名的作家和幽默演説家。”馬克吐溫本人則在回憶大女兒蘇西的童年生活時説了這樣的一句話:“我們在1871年搬到哈特福德,不久造了一座房子。”這座房子就是眼前的馬克吐溫故居了。在住進這幢房子之前的馬克吐溫,也就是成名之前的馬克吐溫,幾乎可以説是一個流浪漢和冒險者,一個奮鬥在生活最底層的苦力,他當過排字工人,在密西西比河當過領港員和水手,南北戰爭時成為南軍的一員,後來又想在木材業和礦業中淘金,最後在寫文章,尤其是運用幽默的語言寫文章方面,顯示出了天才,用他自己的話説是因為寫了《吉姆沃爾夫和貓》,無意間闖進了文藝界。這一闖可不得了,因為他開了一代文風,作品幾乎是風靡了整個美國,成了“文學中的林肯”,像後來在世界文壇大名鼎鼎的福克納、海明威等現代作家都深受他的影響。

    來到哈特福德的馬克吐溫已經走出了生活的底層,變得富有,並且由於他的寫作和演説,還將財源滾滾。於是,由他親自設計,決定在位於當時哈特福德郊區的努克農場,建造他的住宅了,不,不是一般的住宅,是宮殿,當然是藝術宮殿了,具體地點選在20年前就出版過《湯姆叔叔的小屋》(1850年)作者斯托夫人舊宅後的一個高坡上(此時,斯托夫人先隨父親遷至辛辛拉提市,後隨丈夫遷到緬因州。)

    從地下室走上來,抬頭望望三層那個陽臺,馬克吐溫當年就是站在那兒與造訪者説話?真正的居高臨下!走到馬車房前,駐足片刻,想像著馬克吐溫騎在馬上的情景,我猜想,馬克吐溫一定愛騎馬,他在西部的闖蕩與愛冒險的精神,都應該與馬結下淵緣。

    當我們作好在此等待3個時辰的準備時,馬克吐溫故居的那位工作人員被中國作家的真誠感動,竟然提前一個半小時為我們開館了,跟在他的後面,重新回到地下室,購門票(門票很貴,每張9美元),存包(“911”之後,美國變得非常神經質,每到公共場所都要檢查你的包或要求存包),但此刻,無怨言,且舒心,急著要和一個多世紀前的文學大師相會。穿過回廊,登上5個臺級,便進門入室。正廳光線暗淡,僅僅開了一盞50瓦的電燈(強光蝕物,也是為了保護),定神之後,室內的一切才看得清楚,比如中間圍繞著柱子而設的圓周沙發,可以坐他們一家人,圓周沙發旁有一個小房間,那就是安裝全世界第一部家用電話的地方。房間很小,只能站一人,觀者立於一米開外,那部我們在好萊塢電影上看到的19世紀的電話機,就在眼前,黑色,喇叭形狀的聽筒與話筒,早先可能有著黃銅的光澤?直到1906年,馬克吐溫在自傳中,仍然不無自豪地回憶道,1878年初,“拉了一條電話線,從我家通到《新聞報》報館,市內唯一的一條電話線,也是世界上用於私人住宅的第一根電話線。”當時安裝一部住宅電話,可比現在發射一顆衛星還要驚天動地。我開始想像主人從會客室入餐廳,英國貴族式的用餐派頭,中國的陶磁杯盤,挺括的金色餐巾,銀質食具,僕人立於屏風的背後,從一方小孔中注視著餐桌上的變化與需要,貴族氣派的馬克吐溫坐在中央。這時,我在心裏很自然地給馬克吐溫一個“貴族”頭銜。有個發生在餐廳的故事。馬克吐溫為了保護他的私有財産,安裝了一個警報器,當時的警報器不像現在的紅外裝置那樣先進,但在當時既是富有的象徵,也有某種威懾力量。但是,有幾次,到了晚上,廚房的警報器便響,馬克吐溫是個喜冒險、喜尋找刺激的人,警報一響,自己衝下樓去,卻沒有發現偷盜,而一上樓警報又響。克萊門斯夫人認為是警報器出了問題,希望請電工修理一下,可那時整個哈特福德市就一個電工,“沒有維修”的警報器説不準什麼時候就響了起來。後來在一次警報器響的時候,克萊門斯夫人親自起來,發現不是警報器有問題,也不是來了小偷,而是餐廳的窗沒有關閉,幾次下來都是這個問題。原來,警報器響都是因為馬克吐溫打開窗戶巡視或檢查一番之後,又往往是忘了或來不及關窗便飛快上了樓,所以,警報器有時就追著他的屁股響。

    再往前走就是書房了,一色精裝的書排列在靠墻的矮書櫥裏,上方擺著包括中國陶磁在內的各色古玩,墻上飾有金線墻紙,挂著歐洲名畫,茶几與沙發鋪著柔軟的金絲絨,地上是厚厚的地毯,真是富麗堂皇啊!靠南還有一個圓形日本式的玻璃花房。哈特福德冬季漫長而寒冷,但馬克吐溫的玻璃花房卻是四季花開,綠色盆景常青不敗。名義上這是一個書房,馬克吐溫並不在此寫作,倒是經常在此為孩子們講故事,兩個女兒蘇西和克拉拉常常是坐在他椅子兩旁的扶手上,聽父親講各種各樣驚心動魄的故事:

    在我們哈特福德的家裏,在書房的一邊,書架挨著壁爐臺——事實上,壁爐臺兩邊都是書架。在書架和壁爐臺上放著一些裝飾品,一頭是畫著貓頭鷹的油畫鏡框,另一頭是一個美麗的少女,有真人那麼大——名叫埃米休,因為她長得就是像——一幅印象派水彩畫。在這兩樣東西中間,放著剛才講過的各式各樣的裝飾品,有十二種到十五種,包括伊萊休維德的油畫《年輕的梅杜薩》。孩子們常常要我編一段羅曼史——往往要你臨時編——一點兒準備的時間也不給--在這段羅曼史中間,我得把所有這些裝飾品和三幅油畫都編進去。我每次非得從那只貓開始,到埃米休結束,不許我來點變化,換換口味,把次序顛倒一下,不按次序的先後,把裝飾品裝進故事裏,那是不許可的。

    這是馬克吐溫自己對書房的描寫,不知道現在書房是根據這段話重新複製,還是本來就保持著當年的模樣,反正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書房,與馬克吐溫描寫完全一樣(順帶説一句,《中國大百科全書》中馬克吐溫條目,收錄兩張圖片,一張為書房,一張為故居外景,均不屬哈特福德馬克吐溫故居)。也許這個書房除了用來給孩子們講故事,就是用來讀書,因馬克吐溫的寫作總是在3層的閣樓上,“彈子房那是我們工廠所在。”馬克吐溫這樣説。

    3層實際上是閣樓,樓層不規範,尤其是樓頂與墻壁隨時被尖頂的披檐切得或高或低或前或後,馬克吐溫很巧妙地利用了閣樓的變化,將書櫃與沙發鑲嵌進去,中央的彈子桌球佔據了大部份的空間,所以馬克吐溫稱之為“彈子房”。一張小小的書桌擺在靠南面陽臺的頂端,這可能是馬克吐溫在哈特福德別墅中最寒磣的一件傢具,因為不能靠近,從彈子球桌那一端望去,又小又舊,偉大的《湯姆索亞曆險記》、《哈克貝利芬曆險記》等世界名著,就在這張又小又舊的寫字桌上完成。寫過的手稿,馬克吐溫不讓它們存放于桌面,一頁一頁地將其拋到彈子桌上,單等克萊門斯夫人來此收拾、整理。

    馬克吐溫説,他在這個工廠幹活,有些不守規矩,並不是總在幹一件事,總在寫一部作品,“在我從事寫作的船塢裏,沒有一個時候不是停靠著兩條以上沒有完工的船隻,給拋在一旁曬太陽。”也就是説,小桌上的寫作,往往是幾部作品同時進行,這部寫不下去了就去寫另外的一部,等過了一兩年後再回到這部作品的手稿上,也是常有的事情。馬克吐溫風趣地稱這是“油箱理論”,油箱乾涸了,你就將它們擱置一旁,去幹一點別的什麼事情,或是睡上一覺,當你在睡覺或幹一點別的事情的時候,比如打彈子球之類的事情,其實你的思維仍在進行,等到靈感再度出現,油箱裏自然又有油,接著寫下去,準是好東西。馬克吐溫説,他是在寫作《湯姆索亞曆險記》時發現這個“油箱理論”的,那時,他的手稿寫到400頁的時候,再也發展不下去了,可故事並沒有寫完呀,一連幾天,毫無進展,經過一段休息,才重新激發出精力和興趣。

    有種觀點認為,塞繆爾朗赫恩克萊門斯(馬克吐溫本名)與紐約州一位資本家的女兒奧莉薇婭勒蘭登結婚後,由於妻子對作品的“檢查”,妨礙了他偏于粗獷的藝術才能的發揮。其實不然,倒是克萊門斯夫人為馬克吐溫創造了生活的另一面,溫情與傷感,從而大大地豐富了馬克吐溫作品的藝術含量,在一定的意義上成全了馬克吐溫。馬克吐溫自己認為,與薇婭結婚,共同生活36年,她是一位“絕對的真誠,絕對的忠實,絕對的坦白”的妻子,當她在佛羅倫薩去世時,馬克吐溫説他淪為一個乞丐,已經一無所有。哈特福德的克萊門斯夫人不僅是他創作的助手,作品的第一閱讀人,同時更重要的是為流浪、粗獷的水手馬克吐溫營造了一個溫暖、溫情而又自由的家庭。在一層的會客廳,講解員曾出示了他們家庭成員的全部照片,其中有一張格外動人:在門前的回廊上,馬克吐溫叼著雪茄席地而坐,大女兒蘇西靠在他的身邊,小女兒吉恩面對父親倚坐下一台階,二女兒克拉拉低首站立,像在與父親説話,父親慈祥地聆聽,克萊門斯夫人則端莊嫻淑坐在一張小椅子上,含笑凝望她的一家,我當時真是被這張攝于1885年的照片深深打動,那時,離這個幸福家庭的破碎只距11年。

    那種溫暖、溫情而又自由的家庭氛圍當然主要聚集在故居第二層——臥室裏了。馬克吐溫的臥室與夫人的臥室相臨,他可以在那張很考究的床上自由而臥。為了睡醒第一眼便能看到床頭兩尊可愛的小天使,主人便將頭睡到本應放腳的那一頭。所有房間都收拾得整整有序,只有馬克吐溫的床頭拉了一根在房間晃動的電燈開關的拉線。克萊門斯夫人的臥室當然就不一樣,一絲不茍,纖塵不染,沒有任何一物不到位,這大概是紐約州資本家女兒自小的文明養成?孩子們的房間實在太豐富了,我沒有辦法描繪,所有的陳設也許都是後來的,但用了那麼大空間(孩子們的活動室比馬克吐溫的書房還大,況且書房也是孩子們的天下)作為孩子們的活動室,顯然是馬克吐溫與克萊門斯夫人所為,各處的佈置是那樣的精心,又是那樣的隨意。馬克吐溫從他的臥室,從餐廳上到“寫作工廠”,總是不忘記經過二層孩子們的家,或是送去問候,或是送去父親慈祥而溫情的眼神。如果不是克萊門斯夫人的到來,也許馬克吐溫的生活是另一付模樣,因為就他本人而言,從一個密西西比河的水手到成了哈特福德別墅的貴族,這中間的跨度有多大?生活場景變化有多大?反差又是多麼明顯!而這一切,我們在他的作品中也能感受得出來,黑人吉姆對妻子兒女的愛,不覺得這裡有克萊門斯夫人的某些影響嗎?

    當然,這幢房子帶給馬克吐溫的並不都是美好的回憶,起碼有兩件事情,曾經給他以沉重或致命的打擊。

    1839年,馬克吐溫創作的鼎盛時期,但生活在此時卻險些跌落到深谷,這幢房子和他的著作版權差一點全部抵壓給了債權人。事情是這樣的:馬克吐溫作品的出版商韋伯斯特公司,由於人員的使用與決策的錯誤,行將破産,馬克吐溫希望挽救它,便將在哈特福德的房子、地皮還有所有的傢具作了詁價,總計為16.7萬美金,但當時處於經濟危機,用這個數字的財産作抵壓,連3千元也貸不到,最後只得宣佈破産。馬克吐溫本來只是股東之一,公司宣佈破産後,另外的96位債權人可不這麼看,投資時他們相信馬克吐溫,破産時卻將馬克吐溫作為實際的債務人,96位債權人,平均1000美元,馬克吐溫得拿出10萬美金,而他銀行存款只有9千元。馬克吐溫和克萊門斯夫人作出決定,克萊門斯夫人借給公司6萬4千元,馬克吐溫除版權外支付2萬6千元,再將這座屬於克萊門斯夫人名下的房子和馬克吐溫七本書的著作版權,用於償還債權人的債務。若果真如此,貴族馬克吐溫與克萊門斯夫人的生活將陷入窮困。後來,馬克吐溫的朋友、金融家羅傑斯出來解救,以他的遠見和真誠進行勸説,最後與除兩三位之外的所有債權人達成了協議,請他們相信馬克吐溫,他會在很短的時間加倍地償還一切債務。這樣,這幢房子才保了下來。1895年7月,馬克吐溫帶著克萊門斯夫人和第二個女兒克拉拉,開始了他的環球旅行,邊演説,邊寫書,一場一場的安排,一次一次的演説,就像今日“天皇巨星”們的個人演唱會,聽眾如雲,這種1867年由英國作家狄更斯帶入美國的作家賺錢方式,被馬克吐溫發揮到了極致,重抄舊業的馬克吐溫,終於在1899年還清了最後一筆債務。重新回到哈特福德的別墅裏,馬克吐溫心如海浪,不能平息,但卻三緘其口,不向任何人提起這段艱難的往事。

    馬克吐溫是一個愛冒險且勇敢堅定的人,哪怕就是破産也不可能擊倒他,但親情則可能將他擊毀。蘇西就是在這座房子裏死去的,蘇西去世時,只有24歲又5個月。馬克吐溫最喜愛女兒蘇西,她漂亮、聰明、溫柔、善解人意,父親馬克吐溫認為,將全世界所有的讚美都獻給蘇西都不為過。13歲,蘇西曾為父親馬克吐溫寫傳記,17歲,寫過一個很好的劇本,並且在父親的“彈子房”裏演出,馬克吐溫在引用蘇西對他的描寫時,説一個字都是不能動的,動了一個字都將褻瀆那顆純潔的心靈。大文豪馬克吐溫在他的自傳中,大段大段地使用女兒為他寫的傳記,一字不改。蘇西在她最美的年華逝去,當時,馬克吐溫遠在英倫,克萊門斯夫人與克拉拉在接到電報之後,日夜兼程地趕回,但當他們達到哈特福德時,美麗的蘇西已經靜靜地躺在棺柩裏,棺柩停放在哈特福德別墅的回廊上。

    馬克吐溫説,當他接到蘇西死去的電報時,就像子彈穿過胸膛,根本不能估量這個損失有多慘重,也許只有多少年後,才能計清。但是,實際開工克吐溫對這種損失已經無力估量了,蘇西死於1896年8月18日,7年之後,克萊門斯夫人害病22個月之後在佛羅倫薩去世。這時,馬克吐溫除了向他的助手口述自傳之外,已經無力創作,而命運的打擊繼續向他襲來。1910年12月,小女兒吉恩在聖誕前夜的大雪中猝然而歿,馬克吐溫欲哭無淚,望著飄飛的雪花默然無語。那時,第二個女兒克拉拉與她新婚的丈夫,正在前往倫敦住宅的途中,馬克吐溫不想告訴她,不願讓她知道家中的不幸。

    馬克吐溫將這一切獨自咽下,那時,他已住在紐約的誇裏農莊中的房子裏。無論是晚上還是白天,他都在尋找女兒在房子裏留下的蹤影、説話、笑聲與騎馬歸來的呼喚,還有少女的芬芳,他不理解自己為什麼要蓋這座房子,但他又認為這座房子因為吉恩的離去,顯得有了特別的意義。此時的馬克吐溫已經不是粗獷而是枯槁了,不是溫情而是脆弱了,形體枯槁內心脆弱的馬克吐溫真能獨自承受這一切嗎?

    小女兒吉恩死去4個月後,馬克吐溫離開人世。

    《中華讀書報》2002年4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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