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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二十世紀科技時代的困惑
——《亨利亞當斯的教育》述評

盛寧

    今年初,諾頓出版公司的德雷克麥克菲利先生邀請美國著名文化批評家小施萊辛格(Arthur M.Schlesinger,Jr.)開列一份理解和把握美國歷史的最扼要的必讀書書單,施氏欣然應允。書單開出,僅13部著作。美國的幾位開國元勳,如亞歷山大漢密爾頓、詹姆斯麥迪遜和托馬斯傑佛遜等有關立國準則的論述,美國思想文化奠基人愛默生、實用主義哲學的創始人威廉詹姆斯的論著,托克維爾的《美國的民主》,亞伯拉罕林肯總統的演説等單上有名,當然是在情理之中;詹姆斯布賴斯(James Bryce )的《美利堅聯邦》(The American Commonwealth,1888),岡納默德爾(Gunnar Myrdal )討論美國種族主義的《美國的尷尬》(An American Dilemma,1944),以及萊因霍爾德尼布爾(Reinhol d Niebuhr )的那部從新正教角度切入的《美國歷史反諷》(The Irony of Americ an History,1952)等入選,也無可爭議。

    13部書中,施氏還遴選了兩部小説和一部語言學著作—斯陀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和馬克吐溫的《哈克貝裏費恩曆險記》,以及H.L.門肯的《美國語言》(The American Language,1936)。能夠看到小説和語言文字對於美國的意識形態、乃至最終對於美國歷史的建構有著重要的形塑作用,的確反映了施氏別具慧眼的識見。

    然而,最出乎人們意料的是書單中居然還有一部自傳—《亨利亞當斯的教育》(〖WTBX 〗Th e Education of Henry Adams,1918)。眾所週知,美國是一個極其熱中于樹碑立傳的國家,傳記和自傳之多,可謂汗牛充棟,施氏從無以數計的傳記中獨獨挑出這一部,認為它是構成美國的自我認識、並能夠説明和解釋“神秘的美國特徵”的一本書,這個中的原因究竟何在呢?(Arthur M.Schlesinger,Jr.,“The Thirteen Books You Must Read to Understand Ame rica:Schlesinger s Syllabus,”American Heritage,Feruray/Mar ch,1998,pp30-38.)

    人人都能想到的原因當然是亨利亞當斯本人的身份和地位。亞當斯家族與美國歷史、與美國民主體制的確立有著不可分割的緊密聯繫:他的遠祖撒繆爾亞當斯親自參與了美國獨立革命的發起和組織工作;曾祖父約翰亞當斯,是美國《獨立宣言》的四個起草人之一,曾任第一屆副總統,第二屆總統;他的祖父約翰昆西亞當斯,在美國獨立後曾先後任駐普魯士、荷蘭和俄國的大使,眾議院的議員(馬薩諸塞州),國務卿,後成為美國第六屆總統。有人戲稱亞當斯家族是美國“第一皇族”(our first royalty ),也許並不為過。因為能與之相比的只有華盛頓、富蘭克林、傑佛遜三位合眾國的創始人,但他們都沒有男性的合法繼承人。而到了亨利的父親這一輩,由於他與波士頓首富皮特查頓布魯克斯的女兒結婚,這一政治經濟的聯姻,便使亞當斯家族真正成了美國首屈一指的家族。

    但實際情況又並不這麼簡單。這位亨利亞當斯缺少的卻正是某種“皇氣”。他不僅沒有從政,反而選擇了一個終身作為歷史旁觀者的角色。與所有美國上流富家子弟一樣—混跡哈佛,週游歐洲……,他得到了那個國家、那個時代所可能給予的最好的教育;而在南北戰爭期間,他又作為他父親(時任美國駐英大使)的私人秘書,週旋出入于歐洲各國的政治、外交、文化界,與那裏的政要名流有著廣泛而深入的接觸。但是,在名義上,他卻始終只是一名歷史學家。他曾歷時十年撰寫了九卷本的《傑斐遜和麥迪遜任內的美國史》(〖WT BX 〗The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in the Administration of Jefferson and Madison 〖WTB Z 〗,1889-1891)。由於他本人特殊身份和地位,這就使他有可能站在歐美政治的一個聯結點上,並且從西方政治中心的內部進行觀察和思考。他這部嚴格按照德國學派傳統、依據確鑿的歷史文件而編撰的實證主義的美國史,還被美國著名的文化批評家麥西遜(F.O.Matthiessen )稱為“美國史撰寫中的最偉大成就之一”。他也曾被推舉為美國歷史學會的主席,不過這似乎也並不是他本人的意願。總之,確切地説,亞當斯應該算一個文化學者,一個學識淵博、然而卻踽踽獨行的學者。他曾自謙地稱自己是個“業餘人”,因為他的興趣太廣泛了,涉及眾多的領域—歷史,人類學,文學批評,中世紀研究,哲學,語言學,小説創作,詩歌創作,繪畫,雕塑,科學哲學史等等。這種所謂業餘人的自稱,從另一個角度理解,不啻又是他對於自己失敗的一種承認。

    亞當斯的這部自傳,其實應該同他的另一部著作《聖米歇爾山與沙特爾》(Mont-Sai nt-Michel and Chartres,1905)聯繫對照著讀。後者是一部研究歐洲中世紀文化的專論,也許因為太專門化了,人們一般很少提及。它有一個副題,叫作“關於13世紀同一性的研究”。而亞當斯曾考慮要為他的這部《教育》也加上一個副題:“關於20世紀多元性的研究”(A Study of Twentieth-Century Multiplicity ),1918年版的“出版者前言”中提到過此事。這個副題實際上就是我們統攬把握他這部自傳的主題的一把鑰匙。

    19世紀的下半葉,歐美工業革命進入急速發展時期,科學技術日新月異,這對於當時傳統的一元論的世界觀,不啻是一種釜底抽薪式的衝擊。不要説是一般人,即使是思想界的精英,科學界的權威們,眼看著往日信奉的科學真理被一條條地推翻改寫,他們也都感到困惑萬分、無所適從。身處劇變之中的亞當斯,閱讀了當時英、德、法等國最著名科學家對於世紀之交科學進程的各種評估論著,雖然他對其中許多具體的論述不甚了了,但這些理論的總體指向和基本的結論,卻讓他感到支撐他信仰的認知基礎在像流沙一樣地逝去。他發現“無序成了一個基本事實,甚至在巴黎也不例外”;他發現,“對於托馬斯阿奎那,宇宙是一個人;對於斯賓諾莎,是物質;對於康得,真實是‘我’的本質,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信念和絕對的必需;而對於朋加萊(Jules Henri Poincare ,1854-1912,法國數學家),它則是權宜之計;而到了卡爾皮爾遜(Karl Pearson,1857-1936,英國數學家、統計學家、優生學家)那裏,它僅僅只是交流的媒體。”傳統的科學,是為了證明上帝的存在,所以它所信奉的仍然是“一個上帝,一條法則,一個元素,而整個造化物,都在朝一個遙遠的事件前行。”可是,突然之間—于1900年—科學抬起頭來,將這一切都否定了。許多科學家只好像皮爾遜那樣,認為“超越感官的宇宙只能當作不可認識的東西去認識”(known only as unknowable )。面對著這一切,亞當斯得出結論説:“1900年出生的孩子,將來到一個新的世界,它將不是一個統一的世界,而是一個多元的世界。”(Henry Adams,The Education of Henry Adams (Houghton Mifflin Co mpany Boston,1918),pp.449-461,esp.p.456;p.461.)

    步入晚年的亞當斯,顯然已沒有了任何的自信和自豪,他以一種“懷疑、超脫和冷眼旁觀”的態度,一種對世界感到厭倦、對現代科學和歷史感到無可奈何的態度,深深陷入了對自己一生的回憶。他不是要回憶自己的一生有過怎樣的冒險經歷,而是要對自己在人生大課堂中的進退得失重新作出評價。他的這部自傳很像德語文學傳統中的“教育小説”(Bild ungsroman ,又稱為“成長小説”),他把自己當作這樣一部小説的主人公,以第三人稱的口吻敘述著自己追求知識、接受教育的經歷。通常的“教育小説”都是敘述主人公成長、成熟、成功的經歷,而亞當斯卻幾乎是在哀嘆自己“失敗”的一生。他覺得自己所受到的教育和獲得的知識,絲毫也沒有使自己聰明起來,沒有能使他獲得足以應付複雜世事的能力。面對著日趨紛繁複雜的世界,他感到自己所有的知識都已經過時,因而産生了一種不知所措的迷惘,甚或説是一種徹底的絕望。

    然而他自己也未曾想到,正是他的這種對世界的根本性懷疑和厭倦失望情緒,卻恰好與接踵而來的20世紀、特別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西方的時代精神不謀而合。為此,他這部起初只印了100本、只打算在私人友好小圈子中傳閱的自傳,居然就因為這種所謂的“先見之明”,一躍而成為20世紀的美國青年認識歷史、認識社會、認識自己的時代的必讀教科書。

    為了對自己的文化傳統進行闡釋,美國思想文化界早已構建了一套完整的認識框架。當然那還是在多元文化的聲音還不像今天這般響亮的時候,他們趨於把美利堅文化的源頭追溯到“五月花號”開發新大陸的時代,從最初的清教徒移民對於這個腐敗塵世的種種憤懣和哀嘆,到後來的超驗主義者—特別是愛默生、梭羅和惠特曼等—所構建的美國式的個性主義和民主精神,而貫穿于這一文化傳統之中的,是一個將文化批判和烏托邦理想主義結合在一起的聲音,即所謂一種“美國自我”(American Self )所發出的聲音。這是一個在不斷地變化、不斷進行著重構的聲音,換一個説法,也就是在各個不同的歷史時期尋找不同的代言人。如果在殖民統治時期的代言人是考頓梅瑟和喬納森愛德華茲,在美國文化復興時期的代言人是愛默生,那麼,十九、二十世紀之交文化轉型時期的代言人應該是誰呢?《康橋美國文學史》主編、哈佛大學的薩克萬伯克維奇教授指出,在這個歷史當口,若要使美國民主推進到一個新的時期,19世紀“自助型的”美國自我必須增加一種“自我懷疑”和“自我批評”的能力。也就是在這樣一個語境下,世紀之交代言人的使命便歷史地落在了亞當斯的身上。(參見Sacvan Bercovitch,The Puritan Origians of the American Self 〖WTBZ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75);The American Jeremiad (Madison:University of Wiscosin Press,1978).)

    但這種解釋抑或過於理性向上了一些。其實我們還應該看到,美國文化的深層一向還有一個悲觀、虛無、甚至到無法理喻程度的層面。説來也許有點自相矛盾:美國作為世界上最強大、科學技術最發達的國家,它對於科學技術的崇拜是無與倫比的,然而,在它的文化潛意識中,卻又對科學技術始終有一種無以名狀的困惑和恐懼,仿佛時時刻刻都在擔心,它總有一天將要受到自己所創造的科學技術的懲罰。文學藝術是一個民族文化潛意識的最集中的體現,美國文學中對於“惡”的關注和迷戀,也許沒有任何國家可以相比。如果説麥爾維爾筆下的“莫比迪克”,愛倫坡筆下那鋒利如刀刃的“鐘擺”,可以讀作是19世紀的美國人在開始進入工業時代時所伴生的恐懼,那麼,今天的好萊塢變著法兒製作出來、用來自己嚇唬自己的災難片,則更是這種心態的延續和深化:核武器,機器人,基因變異,外星人入侵,電腦失控……,一句話,科學技術的每一個進步,它都可以反過來,被表現成是對於人類存在的一種新的威脅。而再往深處探討,這裡恐怕還不僅僅是一個對科學技術恐懼的問題,它顯然反映了美國人對於自己的存在,對於自己所存在的世界,對這個世界的前途有一種根本的懷疑,感到無法最終地把握和控制。在這個問題上,亞當斯雖不算是開風氣之先,但是,他對未來世界的悲觀絕望,顯然也是很少有人能夠比超的。正是這位亞當斯,他是將所謂熱力學第二定律(熵的定律)用於人類歷史和社會的發展的第一人。在他那封著名的《致美國歷史教師的一封信》(1909)中,他把人類社會描繪成一個由相互獨立、相互隔絕的團體構成的封閉系統。他認為,由於“熵的定律制約著各種能量的活動—包括人的精神活動”,因此在人類社會這個封閉系統中,“生活是沒有意義的,探索也總是以純粹的虛無空寂而告終,人無處可逃。”(Henry Adams,Degradation of the Democratic Dogma (New York:Ha rper Torchbooks,1949),p.251.)亞當斯悲觀虛無至此,這顯然已大大超過了“自我懷疑”和“自我批評”的範疇。小施萊辛格説亞當斯的自傳能夠説明和解釋“神秘的美國特性”,也許就是基於這一理由吧。

    (盛寧: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外國文學評論》副主編)

    人民書城2000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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