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很弱，我們很害怕，尤其是，我們厭倦了。我們既瞎又啞，我們自己的手遮住了眼睛，我們自己的尖叫堵塞了喉嚨。我們無法治愈我們的痛苦，我們只會傳遞痛苦，把它傳給別人，作為他們的繼承物。我們前進的時候模樣怪怪的，單腿一跳一跳，左右為難：一隻腳踩在我們的私生活裏，另一隻腳踩在我們這個世紀的歷史裏……”這段話可以看作南茜休斯頓，一位旅居法國的加拿大女作家的暢銷小説《天使的指印》的中心思想。

    這是一本小説，而且，這還是一個結局慘痛的熱烈的愛情故事，發生在五六十年代的巴黎。故事的開始，德國姑娘薩菲站在長笛演奏家拉斐爾的門前。她那種出奇的冷漠讓我們簡直難以置信，而更讓我們難以置信的是拉斐爾，這個優雅的法國中産階級藝術家，被她這種冷漠深深吸引。他引誘了她，不久竟正式向她求婚、跟她結了婚，甚至有了一個孩子——要知道，那個時代的巴黎還留有納粹佔領期間的恥辱的記憶——而在這個過程中，這位薩菲仍然一如既往的冷漠，就連孩子的出生都不能激起她一點點的母愛。

    我們當然明白，她的這種冷漠肯定是有原因的，我們就快要真正接觸到這本小説的內核了。果然，當這個德國女人遇到了樂器修理師安德拉什，一個捷克猶太人時，她的激情突然如火山一般爆發了。我們這才明白，薩菲的冷漠是因為她背負的過去實在過於沉重了：目睹最好的朋友被炸死；母親和自己被強暴，母親含恨自殺；終於回到自己身邊的父親原來竟是納粹的幫兇……所以她逃了，她承受不了這種重負了，她只剩下了一個軀殼。而安德拉什呢，

    他目睹了祖輩和父兄被納粹屠殺，他的國家後來又被強佔，他逃到巴黎。不過，他又積極投身到阿爾及利亞人反抗法國政府的鬥爭中，因為他覺得猶太人的悲劇又在阿爾及利亞人身上重演了，還因為他是個共産主義者。

    就是這樣的兩個人——他們原本應該是仇敵的——狂熱地相愛了。他們依偎在一起整整五年。

    但我們始終感覺到一種威脅，那來自於作者一再提醒我們不要忘記的過去和現在的重壓，也同樣來自於我們人類自身，因為“我們無法治愈我們的痛苦，我們只會傳遞痛苦，把它傳給別人，作為他們的繼承物”。

    其實，我們從一開始就認識到了：這決不僅僅是一個結局慘痛的愛情故事。作者是在借這個故事展現人們內心的掙扎，戰爭的殘酷以及人與人之間那難以解釋的宿命；探討罪與罰、愛與恨，以及那不堪承受的歷史的重負。説到這裡，我們就再也不能回避昆德拉的名字和他的那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了。南茜休斯頓的作品主旨和敘事策略很容易讓我們想起昆德拉，她自己也並不否認這種類同，有時她就被人們稱為“女昆德拉”。

    在《天使的指印》“序幕”中，作者就對我們明説了“你來當我的但丁，我來當你的維吉爾”，由她帶領我們去遊歷存在於人們內心和歷史中的地獄和煉獄。全知全能敘事角度也一直在提醒讀者：不要太沉入這個一己的通姦、愛情悲劇，而更要注意它蘊涵的更廣泛的意義，借它所傳遞的更沉重的歷史迴圈論：即尼采所謂的“永劫回歸”（eternalreturn）：歷史在一遍遍地重演，人們永遠只能在歷史的重壓下茍延殘喘。托馬斯為什麼會愛上特麗莎，他有那麼多的性曆險，為什麼他心中那惟一的抒情的領域只屬於她一個人？“非如此不可”？托馬斯覺得特麗莎就像躺在一個草籃裏順流而下，而他順手把她撈了起來。同樣，薩菲為什麼一見到安德拉什就想跟他做愛，就想把整個人都交給他，而優雅的拉斐爾卻連半步都踏不進她的內心？對此，作者連一句解釋都沒有。我們只能説，就因為他們原本應該是仇敵的，還因為他們同樣沉重的過去，才導致了兩人之間情慾的迸發，他們在只屬於自己的私生活中相互接納了對方（她的丈夫就從未能進入她的私生活半步），找到了平衡：他們相互找到了愛的對象，也找到了恨的對象，他們用暴力的性愛來清除夢魘般的過去和現在。對於他們的相愛，我們的確覺得“非如此不可”！對於小説的結尾，突然而又慘烈的結尾，我們幾乎不能相信作為父親的拉斐爾會把自己的兒子拋到車外，但歷史的重負要傳遞下去，於是壓倒了最弱小的埃米爾。這似乎不太合乎人情，卻同樣“非如此不可”。

    埃米爾的死使小説的發展找到了歸宿，但它又太過強烈了，在閱讀的慣性下似乎無法就在此處停下腳步。於是又有了一個“尾聲”：三十五年過去了，在薩菲最初踏進小説的巴黎北站，安德拉什與拉斐爾在鏡中相見不相認。我們都曾像天使一樣純潔，但我們又都墮落了，不過那又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當愛已成往事時，恨又何足道哉？埃米爾的死曾經激起的強烈感受至此化為淡淡的憂鬱，留待紀念和追憶。

    掩卷默然中，我曾好事地且不“識相”地想追問作者，你那麼強調的“永劫回歸”呢，已經結束了嗎？我們那只踏在這個世紀的歷史中的腳呢，是不是已經抽回？ （ 馮濤 ）

    《文匯報》 2002-0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