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石懷沙的智者——文懷沙先生小記

    在2月9日、10日的詩歌劇場《天地一太白》中,年逾九旬的文壇傳奇老人文懷沙先生將登臺吟咏李白的名篇《將進酒》。

    第一次見到文懷沙教授,是在1996年;再次見到這位長者,已經是2002年。對於一位當時已經八十多歲,而今年逾九旬的老人來説,還能記得我這樣一個與他並無深交的年輕人,實在令我有些驚訝。

    先生依然思路敏捷清晰。我在電話裏向他説起要去拜訪請教的理由——紀念李白1300週年誕辰——事先沒有任何準備的文老,卻對李白的誕辰記得異常清楚,當即説道:“怎麼是1300年呢,李白生於701年,今年應該是1301年。”

    “我們是按陰曆算,李白是古人,肯定不是按現在的西曆過生日,只要還沒有過春節,還應該是1300年。”好在我是有備而來的。

    “那也不對,按陰曆説,李白更不是1300歲了,他應該是1302歲,你忘了陰曆是按虛歲算的了嗎?”

    見我一時語塞,老人在電話那頭兒像孩子一般頑皮地笑了:“我是逗一逗你,看你的反應快不快,你不是事先就説了是1300週年嗎?週年就是周歲,哪還有再按虛歲算的?我知道,你不再反駁我,是給我老頭子留面子,哈哈哈……”

    我一直想與這樣一位智者有更多的親近,但是自從1996年初次見面,我再沒有敢打擾過老人。他這一番話,把我由敬慕而産生的拘謹徹底打消了,與文老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

    文懷沙先生青年時代曾私塾太炎,受業章門,是舉世皆知、碩果僅存的的古典文學大家。先生治學以楚辭為其專長,而對於經史百家、漢魏六朝文學、歷代詩詞歌賦,甚至佛學、音樂、戲劇、金石書畫無所不窺。先生不僅學識淵博,長相高古,才華出眾,他的為人,更是秉性正直,純真質樸。他言出行隨,表裏清澈的性格,在學林享有極高的評價。郭沫若以“荷蕖發幽香”的詩句贈他;周谷城先生曾題贈雲:“相與無町畦,相與為嬰兒”;沈尹默先生在贈他的《減字花木蘭》中稱他“爭比靈均,文采昭然歷劫新”,直接把他比做屈原。先生銀鬚飄拂、目光銳利的形象,確有屈原之神貌,許多人知其學,聞其言,見其人,莫不驚異,感覺他簡直就是一個活的屈原。據説,雕塑家蔡漢文的雕塑作品《屈原》,就是根據文懷沙先生的形象創作的。

    先生仰慕屈原的風範,一生以屈原為榜樣,研究屈原,更學習屈原的精神。抗日戰爭期間,他反對獨裁統治,抨擊惡濁、腐朽的反動官僚整治,以文章觸時忌,在皖南被捕,出獄後思想愈益激進,而且放言無憚,柳亞子先生憂之,以詩相勸:“抱石懷沙事可傷,韆鞦余意尚徬徨。希文憂樂關天下,莫但哀時作國殤。”對文懷沙憤世嫉俗的性格表示了安全上的擔憂。但是文懷沙卻堅持走上了“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屈子之路。文革中,他又一次因言獲罪,被關入監獄,過著“三年飲粥忍饑腸”、“窩頭再造臭皮囊”的日子,卻仍然寫下了“有肝有膽公何畏,無詩無酒我亦狂”的詩句,更沒有抹掉“荊山懷抱生煙玉,三閭行吟繞澤蘭。高翥雲霓為我禦,手提落日照長安”的豪邁。而那首幾乎送掉他性命的藏鋒詩,更是廣為傳誦,詩云:“沙翁敬謝李龜年,無尾乞搖女主前。九死甘心了江壑,不隨雞犬上青天。”詩中每句第六個字連起來讀,乃是“龜主江青”。

    先生對惡勢力絕不容情,但對於生活本身卻有一種豁達和寬容。文懷沙先生“死而復生”的故事,經著名作家峻青寫成長篇報告文學《沙翁復活記》後,流傳甚廣:1986年10月5日,上海人民廣播電臺在播放文懷沙先生50年代吟咏和講解《詩經》的錄音時,播出了“我國已故著名文學家文懷沙是一位學問淵博的學者……”的按語。

    電臺廣播之後,引起了人們的震驚。文懷沙先生的朋友們十分悲痛,紛紛給他家裏發唁電、打電話表示哀悼。好端端的文老突然接到這些唁電和電話,也是十分吃驚,感到莫名其妙。事情發生之後,當人們知道文老還健在,這是一條“假消息”時,都十分氣憤,有人甚至趕到電臺去責問。電臺的編輯人員和領導更是感到十分慚愧和不安。特別是編輯馬學鴻,更是對自己的嚴重失誤感到十分內疚,在惶惶不安中,等待著文老的指責和組織的處分。但是當文老了解到事情的原因,知道電臺的同志不是有意的,而是工作上的失誤,為了使編輯這條節目的同志不致受到處分,他專門寫了一封長信給電臺的領導。信中説:“……你們短短幾行報道,使我感到的是來自執筆者‘慎終追遠’式的溫暖,而本月五日、六日晨昏兩度播放鄙人‘生前’錄音,則充分表達了‘上海臺’對‘已故’之文某的厚愛。對待這種不虞之譽,我在愧領之餘,也向你們表示由衷的感謝!……如果貴臺領導人願意尊重鄙人的意見,務請諒解我那位不相識的、或稱之為素昧平生的朋友,千祈勿以一眚掩其德……”

    文老是位十分幽默的人,今天談起這件事他甚至“深以為幸”,“常言道蓋棺定論,其實一個人真正等到蓋上了棺材,評價是好是壞,他都一無所知了,而我卻有幸親自聽到了這些聲音,這些溫暖的聲音。”“有此幸運的人是不多的。”這話聽起來輕鬆,輪到自己頭上卻沒這麼簡單了。恰好也在當時,在另一位名人身上也發生了類似的事件,卻被那位名人和他的家人把上海鬧得天翻地覆。

    作為詩歌劇場《天地一太白》的製作人,我渴望能夠邀這位具有傳奇色彩的文壇泰斗參加演出,上臺吟咏一首李白的詩作。

    “我的時間不多了,和我同輩的朋友多數都已入了鬼籙,我也離下山不遠了。”老人畢竟年事已高,我以為他是不肯答應了。

    他卻話鋒一轉,“但是這樣的活動我是願意參加的”,因為“我們的民族需要屈原和李白這樣的詩人,需要這樣亙古亙今的文化巨匠,更需要我們今人對先賢們所留下來的無比珍貴的財富給以重視。你們能做這樣的事,我表示敬意。”

    借了李白的光,在我第二天前去拜訪的時候,老人對我這樣一個晚輩很是禮遇,稱我為“同懷”,並以他的序跋集相贈。當晚又專門寫了一首詩,讓我次日去取,詩云:“太白兒時不識月,道是一張白玉盤。無怪學人疑胡種,葡萄美酒吃西餐。”前兩句借用了李白原詩“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天衣無縫,算是平起;後兩句卻平中見險、險中見奇,以學界對李白身世的考證入詩,吟出“葡萄美酒吃西餐”這樣大俗大雅、意境深邃的精警之句。

    沙是細微的,先生卻名懷沙,而佛家有雲:一沙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胡耀邦在晚年曾有《致文懷沙先生》長詩,其中有雲:“騷作開新面,久仰先生名。去歲饋珠玉,始悟神交深。君自九嶷初,有如九嶷雲。明知楚水闊,苦尋屈子魂……”戎馬詩人張愛萍將軍曾有一首《聆聽文懷沙教授講〈離騷〉有感》,稱讚他“一曲吟催千古淚,文懷八斗嘆騷才。韻高自有真情在,恍若雲中屈子來。”

    先生的博大,絕非尋常人所能望其項背。但他的情感,卻讓人感到真摯親切。

    ■文懷沙簡歷■

    著名文史學者、楚辭專家,由於在古典文學方面的深厚造詣特別是對屈原詩歌研繹的成就和博學多才,被譽為當代“屈原”。

    1910年生於北京,解放後曾在北大、清華任教,並擔任北京師範大學、中央美術學院等教授職務,現任中國詩書畫研究院、上海大學文學院名譽院長。(文/王洪波)

    《北京青年報》2002年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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