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時期的三次旅行

    入大學時,我是懷抱著理想的,大一上新聞概論時我在課堂上説我的理想是作魯迅那樣的人,用筆開創一條道路。大學在我夢中是以一位白髮勝雪的老者出現的,是真正傳道授業解惑的地方,那裏有黃葉飄飛的林蔭道,知識淵博的教授,特立獨行的學生,思想激蕩的課堂,後來我知道我夢到的是五四時期的北大,現在已經沒有了。

    從入學第一天,我對所上的這所重點大學感覺上就是陌生,直至畢業後一年,我踩著金黃的樹葉重回校園,陌生的感覺仍時時泛起,依然四年前一樣人來人往的學生,鴿籠一樣的宿舍樓,喧囂的建築工地,我若有所失,也若有所思,我對大學教育的感覺是失望,我所有記憶深刻的事情都沒有發生在校園。

    我是一個後知後覺的學生,小學中學都在嚴格的考試中度過,一切的核心是學習優秀,考試過關,我被認為是一個好學生。但這種生活帶給我的只有苦惱,我生在農村,崇尚自然,性格封閉羞怯,在城市學校裏完全不合時宜,後來也沒有得到改觀,從初一到高三,我沒有得到過有關人生的指點,學生需要什麼從來不會有人關心,由於羞怯,我高三上課回答提問時還會面紅耳赤聲音顫抖。在自卑的痛苦中,我對大學生活充滿了美好的憧憬,我想像一個沒有邊際的大教室,臺上教師幽默睿智,學生們神情輕鬆、自由爭論,每個人都觀點獨特,個性鮮明,可以完整地闡述自己的觀點,這是我學習的主要動力,所以當真正的大學生活來臨,我受到的打擊是不言而喻的。

    那時學校要進211,校園裏有三個建築工地同時開工,終日喧囂,這種喧囂陪伴了我四年。輔導員進行的入學教育核心就是學校對學生戀愛的態度是不反對不提倡,授課老師年輕、不自信,不自信來源於對知識的不理解,一位哲學老師發表農村聯産承包責任制已不適應生産力發展的觀點,被學生公認為最有見地的老師。由於習慣了被監督被管理,還沒有培養起獨立思考和自學的能力,大一學生經過短暫的興奮之後陷入消沉與無所事事的狀態。學校紀律寬鬆,對學生的思想因無力約束而不管不問,倒使我體會到了相容並蓄的幽默意味。

    我仍然內向、害羞、沉默、自卑又自傲,感覺無所不能又一無是處,我對大學、人生有無數的問題,苦苦問自己,但找不到答案,我問自己大學到底是什麼樣子,我為什麼還和從前一樣,我是不是需要退學,我應該或將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我的大學四年應該要怎樣度過,我為什麼還痛苦。現在想來,我正是在一個個疑問中開始了大學生活,但大學只給我解答了很小部分。我日夜擔心自己內向自閉的性格無法在世界上生存,我感覺自己像生活在森林裏,力量和性格的強弱決定自己的位置,我很可能會被淘汰,或終生忍受痛苦。我嘗試著與外界交流,但性格弱點極大地妨礙了我,我一次次體會到強烈的挫折感。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試著出去旅行,擺脫一些壓力,也希望能從外面的世界找到答案,我大學四年出行了10余次,到農村下鄉演出,做農村集體經濟調查,四次上嵩山,夜宿嵩山之巔,登華山看日出,徒步走紅旗渠,去看大海,我好像武俠小説中人物一樣,內力在體內奔突只好瘋狂奔跑,邊走邊看,邊走邊想,在學校學習生活一段時間我就禁不住背包旅行,書沒有讀萬卷,行路倒有萬里,我感激和慶倖想到這樣一種方式來陪伴我,它對我起到了無法想像的重要作用,是我的另一個大學,我的心智、性格和思想在學習和旅行的交織互動中得到了比較全面的發展。

    有三次旅行對我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大一暑假,我所在的排球隊自發組織了一次活動,到蘭考農村體驗生活,進行授課和文藝演出,我作為隊員參加,這次活動改變了我,使我真正進入了大學。

    這支命名為海風行動組的小分隊,完全由學生自己組織,自我管理,每個人在其中擔當一定的職責,在一位很有號召力的女生領導下,我們首先在鄭州進行義賣,籌措資金,然後開始了半個月的活動。我們住進一所初級中學的教室,給學生們上課,幫農民鋤地,到村裏給村民搞文藝演出。我生長在農村,對農村和農村學生有天然的親切,小分隊委任我擔任農業老師,組織農業勞動,在一項項活動中,我的自信心潛滋暗長。對我震動最大的是在簡陋的教室給學生上音樂課,我所有會彈奏的曲子只有一首“小草”,風琴吱吱呀呀地一響,從來沒有上過音樂課的孩子們都睜大驚奇的眼睛看著我,虔誠地跟著我一句句學唱,這時我的脆弱的心靈完全被幸福包圍,竭盡全力也控制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我逐漸活躍起來,文藝演出時我參與了6個節目,還是兩個小品的編劇、導演兼主演,同學們驚奇的看著我,為我的變化和激情演出鼓掌。我不知不覺中開始了性格的突圍,開始走上自覺探索和發展變化之路。那段歷程成為我真正開始思考、奮鬥的人生道路的第一推動力,直到現在我仍認為,如果沒有這次蘭考之行,很可能我會在沉默度過四年大學時光,像一個路人在某個地方停留片刻繼續上路,什麼都沒有獲得,什麼也沒有留下。

    我在蘭考與四位學生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其中一位叫張瑞香,年齡最小,卻具有很高的天賦,她的文學天才、對人的體察入微和對新事物的感受能力令我驚奇不已,我被一個農村小女孩具有如此純潔細膩的情感深深吸引,這是我以及周圍的人所沒有的。

    一次普通的活動對一個人影響有如此之大嗎?事實是每個同學都清晰地感受到了我的變化,他們發現我變得坦然、自信和友善,於是開始接納我,我開始了正常的大學生活。但對大學的教育仍然是失望,仍然沒有想要的東西,其實我到底想要什麼我也不清楚,大學在我眼裏像一堵圍墻,裏面住滿了憂鬱、焦慮又無所事事的年輕人,為過四級英語絞盡腦汁,追求女孩是生活中的唯一令人興奮的事情,沒有人給他們人生的指點,我已經開啟的心智受到了壓抑,我大量讀書,結果是更多無法證實的思想在頭腦中衝突,無法判定正確與謬誤,周圍人與我一樣有大量無法解釋的疑惑,刻板陳腐的教學根本滿足不了需要。像校園裏那永不停歇的工地一樣,大學是喧囂的、浮躁的,瀰漫著功利與世俗的氣息。我下決心開始了第二次遠行,這次的目的地是北京,我希望能找到一位精神的導師,同時鍛鍊自己的生存能力,紅旗渠之行是這次旅行的準備。

    又是暑假,我背上裝有30斤物資的背包,對父母道了一聲別,就一頭扎進了太行山,開始了磨練意志的生存訓練,實際在山裏呆了一個星期。我我的心情就像像孫猴回到了花果山,我在純樸的農戶家過夜,在野兔奔突的山腰露營,徒步走百里參觀紅旗渠,在懸崖上午休,在山路上唱歌,在瀑佈下衝涼,在泉水中游泳。就這樣在山水之間,于渾然不覺中塑造著自己,肉體與靈魂同時被大自然蕩滌,心靈變得自由、純潔,我踏在山路上的每一步大著拍子,每個遇見的山裏女孩都成了愛情小説的主角,這是我一生最美的經歷,我的眼睛變得明亮,我深信這種心情將對我的一生産生影響。

    我冊封北京廣播學院的一位教授為我的精神導師,我要找到他,翻開那年暑假的日記,發現了我當時的另一種心跡,日記是這麼寫的:“在完全陌生的世界裏,我的一舉一動都將是創造,要通過苦難教育,提高性格的硬度與純度,記住,學會生存,而非活著。”初到北京,我仍然停留在大自然的狀態中,把北京當成了一座有特別風格的山,我在北京站過夜,在天安門廣場尋找歷史,感慨城樓上意味高遠的微笑,在廣場地下通道陪士兵站夜崗,在北海公園長凳上看蝙蝠覓食。幾天之後,錢花完了,就來到北京廣播學院,沒找到導師,倒在學校裏找到一個建築隊安了家。我沒法解釋當時自己為什麼會在建築隊裏打小工,可能是為吃苦,磨練自己。時值盛夏,每天早上5點起床上工,中午一個小時休息,傍晚8點下班,第一天我幾乎被曬暈倒,飯菜難以下咽,三天后已經可以每頓吃5個饅頭了,菜總是爛白菜。每天晚飯後,空氣飄蕩著汗濕,工人們聽著收音機,抽著1塊錢的香煙,挑剔朦朧夜色中女工們的身段,聊著家鄉和家人。幾個自稱從放羊娃變成了打工仔的後生把我當成了知己,告訴我他們的志向,説要娶大學生做老婆,要買輛汽車搞運輸。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社會,由十余個省的農民組成,有著自己的運轉規則,幾乎每天洗碗時為爭水龍頭打架,能打架就可以做這個社會群落的領袖。他們共同的特點是受到城市的歧視,而他們也默認這種不平等。對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感到驚奇,八個木匠承包了一個胖女人,為他們洗衣服、做飯,提供性服務;已有家庭的兩男女青年在一起幹一個星期活,就趁一個下雨夜私奔;所有民工為爭取到理應獲得的工資進行各種形式的抗爭,一位四川民工因為沒錢給家裏的孩子治病而兩次自殺。從那時候起,我認識到這個世界有著無限的豐富性,這裡有著另一種苦難,有著別樣的喜樂悲傷。我全身心融入到了這個社會中,在雨中吃力地拉車,晚飯後抽著香煙看著女工,搓著泥垢,我觀察著,思考著,並在這時樹立了要把這個社會弄清楚的志向。

    一個月過去了,給教授寫的信沒有回音,我決定回家。回家第二天,教授給我打來電話,説收到了我的信,並馬上去工地張貼了尋人啟事,從工頭那裏找到了我的電話號碼。教授邀請我參加他的研究課題,於是我又回北京給導師做了一個月助手,聆聽教誨並講述我的經歷,辭別時教授笑著對我説,從此江湖上將會流傳一個黃門拉車的故事。

    過去兩個月如夢如幻的經歷,告訴我人生世界有無限多種可能性,我像一顆雨後的蘑菇,瘋狂地擴充著自己的胸懷和思想,我的心靈滋潤著雨水,敏銳、充滿激情,對認識這個世界滿懷渴望,要做變遷中國的記錄員和社會進步的傳播者的志向,在此時初步形成了。我忽然發現,我已經是一個健康向上的好青年,有著正確價值觀和良好心態,我那段時間總是微笑著走路,見了每個人都要説聲感謝。

    我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學校的最後一個年頭,大量看書,參加比賽,冬泳,在落葉紛飛的校園中漫步,夜深人靜時與同學暢談理想,思想像白馬在草原上奔酣暢淋漓地賓士,我告誡自己要平靜地面對挫折,真誠地對待他人。我已經可以客觀地評價自己了,還交了一批有著赤子之心的朋友。

    幾個月就要畢業了,大四學生早已開始找工作,我和同宿捨得李明、李吉鋒和賈濤卻開始了我們大學時代最後一次旅行,我們四人曾一起在蘭考農村表演節目,一起登上華山之巔,我們策劃以一次浪漫之旅告別我們的大學生活,先做好路線策劃,和濟南、上海、南通的四家企業協商好,我們去考察企業並接受考試,由對方報銷費用。四位年輕人,火車汽車輪船上觀賞河山,交談辯論,與用人單位談判,在煙臺的海濱散步,與海鷗一起高歌,在風急浪高的天氣慫恿汽艇少年帶我們去海裏的小島,在風浪中高唱眾人划槳開大船,像英雄一樣嘲笑著風雨,暢想著將要創造的生活,相互鼓勵著不怕失敗。

    我們滿懷著理想告別校園,走上了社會,到現在已經兩年了,初步體味了人生的曲折,也嘗到了生活的艱辛,周圍人對我的評價是理想主義,對享受和對失敗不敏感,胸懷大志但才華並不出眾,這種説法我比較信服,我在大學時期初步解決了人生觀問題,用自己的話説成了一位“才疏志大的年輕人”,也將自己的性格改造得寬闊、堅強、開朗,但越來越發現也留下了深深的遺憾,由於讀書基本沒有經過科學的指導,讀書學習系統性不強,沒有形成體統的知識結構,在自學能力上也有缺陷,只能留到現在修補,而這對於青年學生是非常重要的,這一點大學沒有完成任務。除此之外,我意外地發現我對生活過的這所大學倒産生了好感。

    也許我對大學的期望過高了,我當初對大學的不滿應是對自己全方位拓展的強烈要求,現在我感覺到大學既是無形的,又是明確存在的,有形的大學是校園,無形的大學應該在心中。我現在仍然遺憾沒有鬚髮雪白的、淵博而又睿智的老教授,做我精神的領路人,但大學畢竟不再禁錮思想,我理解它像一個大的平臺,提供了必要的土壤、陽光和水分,但並沒有命令必須全部種上麥子,你可以自由選擇想成為什麼,可以是一棵楊樹,也可以是一株小草,大學的使命是使整個草原物種豐富、和諧生長,我選擇成為了一棵不斷旅行?望的蒲公英。這樣的環境和這樣的大學是值得懷念的。

    作者:左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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