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三峽:未來知道我們的現在

    我們對峽江地區的歷史文化專題報道,到今天就要告一個段落。我們在序篇中説過,我們撿拾的不過是峽江地區“文明的碎片”,這些碎片的光芒卻足以映亮峽江的整個天空。

    三峽水庫二期蓄水,到今天也已結束。我們半年前走過的地方,今天大部分已經成為庫底。

    但是考古工作者對於峽江地區古老文明的探尋還沒有結束——一方面,要對前一階段發掘出來的文物和獲取的資料進行整理和研究;另一方面,還要對三期和四期蓄水的地區繼續進行搶救性的發掘和保護。在未來的6年裏,這裡還將有什麼珍貴的文物出土?還將有什麼意外的發現來豐富峽江文明的華彩樂章?

    我們仍會繼續關注這片土地。而由於曾經走過,對它的過去和現在,已有了新的認識和感悟。

    有一種感覺不得不説

    2003年新年的下午,我們採訪完地處重慶市雲陽縣的明月壩唐代集鎮遺址,又順道去訪問距它不遠的李家壩巴人遺址。

    連成片的探方一眼望不到邊。清理完畢的一座座房址和墓穴,每一座仿佛都在傾吐著不盡的奇聞秘事。這一片經歷了三年發掘的土地,簡直就像一座半地下的黃色城堡。那一種獨特的美,叫莽蒼?叫壯麗?叫拙樸?我們找不出能淋漓盡致表達的詞來形容它了!

    我們對李家壩考古工地負責人、四川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的黃偉和白彬兩位教授説:要是這塊地方不被淹沒,把李家壩和明月壩連在一起,建一個中國獨一無二的考古遺址公園,該多好啊!

    兩位教授淺笑,頷首。我們搞不清楚這是真的贊同,還是敷衍。

    轉念一想———如果這裡不是庫區,這兩個遺址,還會有被發掘的可能嗎?縱然有,而且建成了這個遺址公園,能給當地的經濟和人民的生活帶來什麼呢?

    雲陽是一個人口大縣,又是一個國家級貧困縣。直到上世紀90年代,它的縣境內才有了公路。我們去過雲陽舊縣城,狹小,破舊,骯髒,雜亂,更不要提縣城之下的廣大農村。

    在庫區,貧困縣不是只雲陽一個。

    這是一片擁有悠久歷史文明的土地。它的地上和地下,蘊藏著數不清的文物古跡。上世紀90年代中期,僅由專家提出、三建委審定要進行保護的,就達1087項。這又是一片貧困而閉塞的土地。不僅僅是關於三峽水庫開工還是不上的長達30年的爭論,遲滯了它跟隨全國奔向現代化的步伐。

    我們這個由12名記者組成的採訪組,誰沒有在峽江無可比擬的風光和奇異的出土文物面前陶醉過?誰沒有為那些註定了將沉埋水底命運的古遺址喟嘆過?然而,誰又沒有經歷過在美麗的自然和貧困的社會之間心靈的衝突?

    我們在歷史和現實之間穿梭,在舊城的斷壁殘垣和新城的鑲著玻璃幕墻的高樓之間駐留,在高峻的山和浩蕩的水之間尋訪,我們在觸摸峽江古老文明之時,先觸摸到了當代峽江人對新生活的希望。

    我們是到峽江來記錄它的昨天的,卻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把思緒投向它的未來。

    500年後也會存在田野考古

    我們曾經問白彬教授:500年後還有田野考古這一行嗎?

    他説:會有的。

    那麼,我們想,500年後,我們今天地面上許多物質的東西,也會作為一種堆積,成為未來的考古學家發掘的對象。

    是在對考古工地的採訪中,我們熟悉了“堆積”這個詞。

    考古學上的“堆積”,和現代漢語裏的詞義不一樣,指的是埋藏于地下的歷史遺跡。堆積是人的活動形成的,有受人力影響而留下的堆積,也有受自然力影響而留下的堆積。前者,就叫做文化層堆積。人類在其自身生存和繁衍的過程中,不斷毀壞著舊有的堆積層,也不斷留下新的堆積層。

    比如,人在修建墓穴、地窖、水渠的時候,或者,在蓋房打地基時,都會破壞以前的堆積。但是,當若干年後,這些建築由於自然或社會的原因,被廢棄,或被毀壞,天長日久,被風沙和黃土掩埋起來,或是地形地貌由於各種原因的改變就在地下形成了一個新的層次。一代一代的人,如此迴圈下去,形成地層堆積的序列。考古學家就是通過對這些文化堆積的發掘,來感知和認識歷史。

    我們今天所從事的一切活動,無論是經濟的,還是文化的,無論是政治的,還是軍事的,無論是生産的,還是生活的,也都會在歷史上留下印記。

    這些活動的成果———城市、村落、道路、建築、交通工具、生活用品、藝術作品……以至,我們寫下的這些文字,在未來的若干年後,都有可能變成一種文化堆積,沉埋于某一地層。

    也許,科技手段的高度發達,使後人在了解我們今天所處的社會時,不必主要地通過田野考古了。但,重要的不是後人用什麼手段了解我們的今天,而是我們給後人留下一個什麼樣的今天。

    未來能知道我們的現在

    我們在不少考古工地都看到過一種黃土的直棱柱,兀立在挖成一片平地的遺址上。黃偉教授告訴我們,它們叫關鍵柱。

    考古工作者進行田野考古,是以探方為單位進行發掘的。如果挖掘面積廣大,便需要連續布方。每一個探方,無論它的大小,都要在它的北邊留一米,東邊留一米,被稱為隔梁。隔梁被打掉之後,就成了關鍵柱。當整個工地發掘完成,只留下一片猶如“土林”般的黃色的關鍵柱時,那景色真是非常的壯觀。

    關鍵柱上有地層線。就像一本書,每一層是一頁,每一頁的內容都不相同。考古工作者按順序一頁一頁地翻下去,不能把頁數顛倒。如果翻亂了它,就不再能讀通這塊土地下疊壘的歷史資訊。

    我們久久打量著這些關鍵柱,一個意念,如夏日掠過天空的閃電倏然掠過腦際:若干年後,現今峽江地區的文化堆積,會處在地層線的第幾層?

    我們又問了黃偉教授這樣一個問題:作為考古學家,您和您的同事更關注的,是昨天還是今天?

    黃偉教授説:考古學家,從研究對象來説,更關注的應該是昨天。但本質上關注的卻不是昨天。我們是通過昨天留給我們的資訊,來認識今天,展望明天。

    考古學家也應該是歷史學家。一個民族的路應怎樣走?這是考古學家思考的一個方面。考古學家要從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或一個地區文化發展和變遷的過程中,去尋找人類社會發展和變遷的規律。

    就拿巴文化來説吧。你們去過了小田溪巴文化遺址,又去過了李家壩巴文化遺址,親眼看到巴文化的精美和豐富了吧?可巴文化為什麼會很早就滅絕?又是怎樣滅絕的?就是因為巴文化在當時的社會裏,屬於弱勢文化。在人類文化融合的模式裏,強勢文化和弱勢文化的矛盾和衝突,以及弱勢文化最終被強勢文化所吞併,是一種必然……

    我們自此深思了。

    根據現有的歷史資料,巴國是被秦國滅亡的。在秦統一中國之後,歷史先後迎來了中國封建社會的兩個鼎盛時期:漢代和唐代。這兩個朝代,尤其是唐代,對世界的影響是如此深遠,至今在許多國家和地區,還把唐作為中國的代稱,把華人叫做唐人,把中式服裝叫做唐裝。

    到了創建新的歷史時期裏中華民族新的鼎盛時代的時候了。

    因此我們不再慨嘆被三峽庫水已經淹沒和將要淹沒的峽江美景和歷史遺存。這個人類水利史上迄今最大的工程,淹沒的是昨日,建設的是今天。

    我們在重慶市涪陵區新城區的涪陵博物館裏,看到這樣一段話:

    “當我們注目這些古老珍貴的文物並想像那些尚在這片地下的文物時,我們能夠領略先人非凡的智慧和物質文明。同理,我們無法知道我們的未來,而未來卻能知道我們的現在。這,就是歷史的進程。”

    這是涪陵博物館館長黃德建為涪陵歷史文物展覽所寫序言的結尾。第一眼看到這段文字産生的感覺,恰如一支燃燒的箭射中胸膛。

    咀嚼著這段文字,我們走完了這次心靈跟隨眼睛的行程。

    我們也用這段文字,作為我們這組報道的結尾。

    《北京青年報》2003年6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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