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集電視連續劇《笑傲江湖》播出後，在觀眾中激起熱烈反響。對於這部電視劇改編的成敗得失，評論界的反應也是褒貶不一。為此，我們特意約請擔任此劇文學顧問的著名學者章培恒先生撰文，請他就金庸小説的改編問題發表自己的看法。同時，我們還約請了影視評論家陳墨先生對電視劇的成功與不足，提出自己的意見。———編者不巧得很，在電視劇《笑傲江湖》播放的前幾天就病了，到現在還沒好。所以，《笑傲江湖》連一集都沒看過。編輯先生要我對它談點意見，自然無從談起，只好就金庸小説改編電視劇的問題説一些浮泛的看法。

    我想，金庸小説較之一般武俠小説———包括古龍作品在內———的最大的不同，也可説是其突出的優點，就是正視人生，有時甚至突入人生。就此點説，它是與嚴肅文學相通的。但又配以詭奇的情節、風趣的筆調，從而獲得了廣大的大眾文學愛好者的青睞。這是只要對其作品裏的主要人物仔細想一想就可以明白的。

    例如，《笑傲江湖》裏的林平之，其短促的一生實在是個深重的悲劇。他本是一個雖然有些紈绔習氣、但卻純潔而富於正義感的青年。不但在岳靈珊遭欺淩時挺身而出加以援助（那時她化裝成一個醜女，而他與她又只是初次見面），甚至奮不顧身地救過令狐衝的命。但是，他全家無辜被害，連其家庭所開設的鏢局中的全部人員都遭慘殺；他自己在九死一生之餘，又險被岳不群殺死，以後其生命就一直處於危險之中，岳不群隨時都會下毒手。而在這之前，他一直以岳不群為恩師、武林正義的化身和自己報仇雪恨及安身立命的惟一依靠。這樣的遭遇不能不使他深感人間的殘酷和醜惡，除了不擇手段地以同樣甚或加倍的殘酷和醜惡來捍衛自己的生存、達到自己的目的之外，他還有什麼路好走？所以，他在獲得了“武林稱雄、拔劍自宮”的辟邪劍譜後，立即照辦，這並不是他的本性邪惡（我們姑且承認世上確有所謂本性邪惡的人），而是環境的逼迫。至於這以後的性格的乖戾和行為的殘忍，乃是他不但已是變態的人，而且內心充滿著深沉的痛苦———作為一個喪失了性能力的男子，卻要跟年輕貌美、素相愛戀的少女結婚，並在婚後向朝夕相處的新婚妻子掩遮此種情況，光這一點就會給他造成多大的精神折磨！倘若拒婚，又會被岳不群發現他偷學了辟邪劍法而送掉性命。所以，他的心靈實在天天處於煉獄之中。儘管他後來刺了岳靈珊一劍而導致她的死亡，岳靈珊卻直到臨死仍然堅信“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殺我，他怕我爹爹，他要投靠左冷禪，只好刺我一劍”，“他不是存心殺我的，只不過……只不過一時失手罷了”；這與其説是岳靈珊的癡情，還不如説是合於情理的平恕之言。因而岳靈珊之死對他又是一個可怕的心靈創傷。他之與左冷禪大肆屠戮武林人士，誓必殺死令狐衝與盈盈，則是上述這種處於瘋狂狀態的仇恨與悲痛的心情的發泄；他為此而付出了在地底的黑獄中度過其殘生的代價。倘能設身處地代他想一想，他的一生確實太悲慘了，而這又迫使他做出了一系列兇殘、無恥的事，給許多人帶來了不幸，也使自己陷入了更大的悲慘。像這樣的描寫，既是對人生嚴肅、深入的思考，也是對人生的沉重的哀挽。無論在梁羽生抑或古龍的武俠小説中，我們都沒有看到過類似的人物。

    不過，林平之的命運是通過一系列詭異的遭遇而顯示出來的，而體現在他的命運裏的人生的殘酷哀楚則是以最簡略的筆法帶過的。所以，它不會打擾那些不願或一時不願直面真實的人生的讀者，讓他們在看了以後只是一味為緊張的情節、奇特的想像、風趣的對話而興高采烈，而那些喜歡深思的讀者則在愉悅之餘也體味到一絲人生的苦澀。這就是金庸武俠小説不可企及之處。

    理解了金庸武俠小説的這種特點之後，我們也就可以知道要把金庸作品改編成電視劇實在是太困難的事。如果不能蘊含上述深層次的東西，那就成了純粹的娛樂片，對不起原著；但要把這種深層次的東西包含進去，稍一不慎又易流於沉悶，那就不如純粹娛樂片好看了。所以，要把這類電視劇拍好，就必須有金庸那樣舉重若輕的大手筆。不過，無論怎麼困難，總得有人帶頭探索，以便總結經驗教訓，為後來的人提供若干借鑒。

    在這意義上，我覺得對電視劇《笑傲江湖》有種種議論和批評，不僅是正常的，而且是很有益處的。

    《文匯報》2001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