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動的音樂與立體的詩  

    自然科學與文學藝術,雖然有各自嚴格的區別和範疇界定,但在本質意義和內在規律上,又往往擁有許多相似與契合。在我的狹窄的文化視野之內,幾乎沒有看到文學藝術家縱論自然科學的文章,因為那是個以堅實的知識性和嚴密的邏輯為基石的廣闊疆域,可能馳騁美妙的想像,卻拒絕隨意的闡釋。我卻能經常看到學養深厚成就卓著的數學家、物理學家、天文學家、建築學家所撰寫的關於文學藝術的文章。這些篇什大多不是專業性的理論文章,而是一些或長或短的隨筆,往往因其從獨特的視角觀照文藝現象,而頗具新鮮感。還有一些是他們撰寫的有關科學領域的知識性的隨筆,並非有意闡釋藝術規律,卻又觸及了或是揭示了文學的藝術規律和美學本質,給人以嶄新的境界和深刻的啟迪。

    

    去年我在書店買到一本梁思成著《凝固的音樂》,我對建築學幾乎一無所知,是這位大建築師對建築的美妙比喻,揭示了建築的美妙內涵,從而引發了我閱讀的興味。他認為建築是人類在生産活動中克服自然,改變自然的鬥爭的記錄,這個建築活動就必定包括人類掌握自然規律,發展自然科學的過程。同時,建築又是藝術創造,是人類一切造型創造中最龐大、最複雜、也是最耐久的一類。正因為如此,它既反映當時的社會生活和政治經濟制度,又表現出鮮明的民族特徵、地域特徵和文化特徵。既然是藝術創造,就必然遵循藝術規律。比如他在闡發重復與變化辯證關係時説:“只有重復而無變化,作品就必然單調枯燥;只有變化而無重復,就容易陷於散漫零亂。在有‘持續性’的作品中,這一問題特別重要。我所謂‘持續性’,有些是時間的持續,有些是在空間逐步轉入另一空間,所以同時也具有時間的持續性,成為時間空間的綜合持續。”“音樂中的主題和變奏也是在時間持續的過程中,通過重復和變化而取得的另一例子。在舒伯特的《鱒魚》五重奏中,我們可以聽到持續貫穿全曲的、極其樸素明朗的‘鱒魚’主題和它的層出不窮的變奏。但是這些變奏又‘萬變不離其宗’——主題。水波涓涓的伴奏也不斷地重復著,使你形象地看到幾條鱒魚在這片伴奏的‘水’裏悠然自得地游來游去嬉戲,從而使你‘知魚之樂’焉”。他以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為例,論證了時空的持續性,以李公麟的《放牧圖》為例,論證了主題與變奏的統一,以北京故宮和頤和園的諧趣園為例,論證了千篇一律和千變萬化的統一。這位學貫中西的大建築學家,有著深厚的文化積澱和高雅的審美品位,處處可尋找到建築與藝術相通的美學原理,讀之讓人耳目一新,而絕非如一些文藝理論著述那樣枯燥、刻板或是故弄玄虛。

    

    無獨有偶,前些時日作家出版社玉太兄送來鄭振飛教授新著《建築人文的守望》書稿並相約為序。振飛先生是我國著名橋梁專家、福州大學土木建築系教授,對於建築學自然是行家裏手。令我敬佩的是,他對中國文化源流、中國古典詩詞乃至音樂、繪畫、雕塑,都有比較深湛的研究。如果説一些學養深厚的科學家,因有良好的幼學根底,在他們的言談和著作中,可以水乳交融般地引用詩詞名句或先哲格言並不足奇的話,那麼振飛先生深諳宗教的變遷和哲學的發展對建築和詩歌的影響,深諳東西方美學的異同,也相當熟悉從浪漫主義到象徵主義,從波德萊爾到艾略特,從歌德到蘇珊朗格,從陶潛到陳寅恪,從余光中到覃子豪,從艾青到鄭敏,則令人驚嘆不已了。在《建築人文的守望》這部美學著述中,他縱論詩歌與建築結構、詩歌語言與建築語言、詩歌意境與建築意境、詩歌比興與建築比興、詩歌象徵與建築象徵;他縱談詩與橋梁結構美、形式美的相通之處,現代詩與現代橋梁共有的現代意識和審美趨向;他從閩地的民居特徵、閩塔的藝術造型、閩橋的文化內涵、閩山的宗教意味,來闡釋它們內在的詩性。他甚至從楊振寧教授對《對稱與物理》的講演,引發了對稱物理學與繪畫、音樂、雕塑、文學、建築的相同規律的闡釋;“人類社會的進步,世界面貌的變化,隨著楊振寧教授清晰的思路,樸實無華的語言,在我們面前展開一幅幅瞬息萬變而又美麗的畫面,而這一切都只發端于那一道道緩緩展開的對稱波紋,那朵朵美麗晶瑩的漫天飛舞的六角雪花。”從而他感悟到,在科學領域和美學領域,都“需要用圖像思維”,這是因為世界上的事物有許多相同的結構,它們相互對應,同形同構,有些是不能用語言表達的,而只能通過科學美與直覺引導去發現科學的真理。振飛先生特意引用數學家哈代的話:“數學形態像畫家、詩人的形態一樣,必須是美的”;特意引用物理學家狄拉克的話:“方程式中的美比方程式符合實驗更為重要”。在這種認知基礎上,他引用了美國哈佛大學米勒博士在研究愛因斯坦時所得出的一個重要論斷:“形式高於內容,是音樂和科學中高度創造性的特徵”。這對於許多詩人和詩歌評論家而言,是關於詩歌本質辨識的尖銳的立論,需要我們勇敢地拂去思維惰性積澱的塵埃,正視詩的真諦。

    

    振飛先生對詩歌美學真諦的闡發,源於黑格爾關於音樂是時間藝術、建築是空間藝術、而詩是時間藝術與空間藝術綜合體的基本立論,他作為建築學家,從世界建築史上那些富有最高審美價值的經典式建築中,尋找到詩性蘊意,從那些美妙而神奇的建築史話中,尋找到同詩歌美學相暗合的規律,我們沿著他的引導在建築園林中漫步,頗有曲徑通幽而又別有洞天之感。他的語言風格,既有科學家的嚴謹,又有詩人的絢麗多彩瀟灑飄逸,時而縱橫馳騁,時而信筆揮灑,時而旁徵博引,時而詩意盎然,時而是理性的昇華,時而是詩化的點染,時而簡約銳利如金刀鏤骨,時而清音盈盈猶石上流泉,可稱之是一部富有新鮮美學內蘊的詩話,我相信,對於從事詩歌創作和從事理論研究的朋友們,都會有多層面的啟迪。

    《光明日報》2002年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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