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體一瞥  

    “王楊盧駱”那個“當時體”,該有未盡脫齊梁宮體余風的一面,有解放創造而漸步唐音正格的一面。輕薄著“哂”而不知“休”,譽美為“江河萬古流”,恐怕都有些“著眼點”、“側重點”上的關係。及於今之論者為文,劃出以“名人噴嚏”為標誌的“晚報文體”而“哂”之,大概也並無把“晚報文章”歸於一體而一鍋煮的意思,“專欄”作家跟“專刊部”的報人,當不會以“片面”論之。

    

    其實,我們的這種“當時體”,較彼“當時體”輕艷華麗的一面,還要“水”得厲害一些,“輕”或可言,“艷”就未必;或不失“華”,“麗”上就差了一點。這“晚報文體”究屬何體?“宮體”自然不相干,“家體”呢?有這麼點意思,但仍不到位,如果你確實看過許多副刊的文章(不免帶點“挑剔”的眼光了),看過許多吃喝拉撒、乃至喂女人吃飯、跟男人逗趣,就會覺得論者“噴嚏”一説實不為過而還是不到位,想不出“到位”的詞兒時便請出福克納,他老先生説有些作家“描寫的不是心靈,而是內分泌腺”。是了,不妨以“腺體”定位,雖然這像個生理解剖學上的名目,也只能是姑妄用之了。

    

    這樣説話不能不有點缺乏“理解精神”和“溝通意識”。“理解”可以“萬歲”,“溝通”足臻“和衷”,不理解、不溝通,自己孤獨不説,在人家那邊也就難辦。即如副刊總是要辦且必須投入“大戰”,能不強調趣味、強調消閒、強調娛樂性乃至“刺激性”麼?你要擴大戰果,“俘獲”讀者,自然得守牢這一宗旨。因為再深邃的學究,再孔武的將軍,打開晚報副刊時“宗旨”也抱得很牢,總只是想擱一擱文武之道而稍事休憩,不會有哪位是準備向副刊討教如何做學問?如何打硬仗的。

    

    可是有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讓大夥兒樂和一番並非沒有難度。而對十萬百萬計的讀者,要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工農商學兵一起美滋滋地進入消遣、娛樂狀態談何容易?單單一個眾口難調的問題就夠傷腦筋的。

    

    副刊的一方天地,並非一張可設四方之城的麻將桌,何況即便是,能讓個個樂此不疲麼?你如鳥得林了?他卻如魚失水呢;你“癢兮兮”了?他卻“氣鼓鼓”呢;你在那裏純情、發燒、搖滾,一些老先生、小先生會有失興致,你輕歌曼舞、淺斟低唱,哥們姐們則大不過癮;你在那裏“過家家”,“孩子”們消遣了,“成人”何以投入?你玩玩“陽春白雪”固有人發憎生怨,你弄弄“下裏巴人”便沒人搖頭嘆氣嗎?

    

    我沒辦過副刊,可大體能認定報人只怕是要跟“難”字相始終的。“雅俗共賞”、“老少咸宜”的“宣言”,恐怕也只能是大話兮兮地講講而已了。一來不能不介意我前面説到的“類聚”、“群分”;二來要“高雅”要“高俗”都並不那麼簡單。試想:弄些個稿末署上“于紐約”、“于東京”的文章來拉拉洋片就“雅”麼?我看有些就像土包子出洋相似地俗不可耐,讓人很容易想到進過兩次城的阿Q的作派,想起他回未莊後向鄉下人炫耀城裏如何處置蔥、如何給凳子命名的情態。弄些“我太太”、“我老公”、“我兒”、“我女”以及我家的阿狗阿貓等等家長裏短的文字就“世俗化”得可親可愛了麼?亦未必。我期望值過高地讀過一些以後,興味就一落千丈。那“太太”、那“老公”、那“貓”們大體略無情趣,毫無姿色可言,普通得味同嚼蠟,一般得俯拾皆是。更有甚者,其中多有些搔首弄姿、自作多情的忸怩作態,有些自我逗趣的嬉皮狀、自我作踐的名士狀、自我陶醉的先鋒狀……敷粉施朱,倚姣作媚,真佩服魯迅造出那句“肉麻當有趣”的名言。

    

    一發而不可收地扯淡至此,忽然心虛起來:若是有位報人或是讀者,被我説得興起而寄望于我,抑或被我説得火起而還我之矛,説是閣下試試若何?且認起真來,不依不饒地如同在舞場那樣擺開手勢地説“有請黃先生啦——”我恐怕只能無所措手足地汗流浹背了。歷來看花容易繡花難,要不,人們何以常用“坐著説話不腰疼”來回敬求之過高、責之過切者呢。然而繡花實在也就是讓人看的了,難者自難易者自易,繡者自繡看者自看,大可不必讓看者先領略“腰疼”然後知“湊合”。其實,我只是以為——也只能是“以為”——報紙副刊不適宜只面對時尚、面對圈子中人,還該提倡一點真人實事、真情實感、真知真見、真性真趣為好。須知矯形矯情地逗樂,其實只能是百無聊賴的作者逗自己玩。且真正能達成娛樂消遣的正如未必永遠是秧歌一樣,亦未必永遠是搖滾,特別是到了精神漸趨其豐的情勢下,領悟人生,增進知識,索解迷困怕是越來越為讀者所需。我們將無可規避地面對的一個事實,恐怕就正是讀者越來越不肯將就湊合了,這“上帝”在“現代化”中是越來越糊弄不得,越來越難以侍候了,設若不將“迎合”朝著“贏得”做些調整,在這“大戰”中是難免吃敗仗的。

    

    自然仍是不容易。要舉目高遠地,持續不已地贏得而不是迎合讀眾,永遠是需得苦苦研究的事。目前的傾向是有些報界兄弟花在名人身上的心思多了些,弄得名人們應接不暇而勉為其難,讀者也就看得名人有些疲倦,有些疲軟,多了些呵欠,多了些噴嚏。我不是一味排斥“大家”的文章而主張大躍進似地“大家寫文章”,也不是主張“副刊不設防”。只是想“提醒”一下,關於大眾參與和對社會的干預,跟副刊的世俗性、資訊量乃至生氣和活力之間的關係。若是要求再略略向高處抬一點,就還要“提醒”一下兩種錯覺了:一是以為要得暢銷,必走我們現在的“當時體”一途;一是以為要愉悅,要開心,就必得靠“腺體”來釀造。這實在至少是偏視、短視下的錯覺。僅錄幾條舊聞備考:當年華盛頓在那份叫《國民時代》的報紙陸續發表的、被林肯稱做“引起這場戰爭”的,被喬治桑描述為“所有的人手裏都有”、“所有的報紙都在談論”的作品,是《湯姆叔叔的小屋》;而魯迅是以巴人署名,以《阿Q正傳》給那份《晨報副刊》提供“開心話”的。時代自然不同了,可我們已經到了沒有“不應當有的窮苦和貧乏”的時代了麼?我們可以樂顛顛地大倡“毫無理性的奢侈”了麼?

    《光明日報》2002年4月10日









版權所有 中國網際網路新聞中心 電子郵件: webmaster @ china.org.cn 電話: 86-10-683266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