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娛記和明星之間頗有點不快，所以題目中的“過節”就不是節日之“節”，而是一點記恨、一道“梁子”。

    據説事情的起因是一位大明星用一位娛記的名片包了被唾棄的口香糖，而且是當著那位記者的面；記者當然就不甘受辱，和明星之間有一點衝突；然後是在場或不在場的娛記都憤而聲援，紛紛回到自己的陣地上，伏在版面的掩體後面，拿起筆作刀槍，向著那明星開火，組成了封殺行動的臨時統一戰線。可是奇怪得很，娛記們對明星的圍剿文章，我是至今一篇也沒有看到，讀到的幾篇有關的文章，倒都是批評或譏諷娛記，相應地對那位明星和其他所有的明星，就都表示了敬意和歉意——這些文章的作者雖然不是娛記，但大多都是“記”，筆下的文字，都有一點代同行臉紅的意思。

    必須作一點交代：筆者過去也是一娛記，而且是小有名氣的那種。然後覺得煩了，才退隱江湖，改行作了被認為更正道一點的別一種的“記”，現在則正在寫評論，明星和娛記都在評論的範圍之內，於是有一點超然事外的心態。所以如果下面的議論有各打五十大板的中庸，也就自有道理——至少在我的眼裏，他們確實各欠五十大板。

    坦白地説，在娛記和明星之間，是娛記顯得比較沒出息，當過娛記的人想必都會心裏有數，只是説或不説而已。前不久遇到一位了解娛記的女士，説起娛記時，她就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對娛記們見面時的熱鬧，她稱之為“深度寒暄”。僅這一個詞兒，就讓我想起了自己的“娛記生涯”，也就因此而認定她一定當過娛記，否則不會有如此準確的刻毒。娛記間的“深度寒暄”是一套江湖“切口”，用以嘯聚同類、加深彼此的印象和認同，以便在“場面”上有氣勢，場面下同進退，説白了，就是要聯手挖出一爿江湖，以供哥兒幾個“吹皺一池‘湖’水”。

    “娛場”就是名利場，在這個場裏，明星是絕對的主角，娛記則是絕對的龍套。龍套與主角的關係是：有了龍套，主角的亮相才夠漂亮，但觀眾的喝彩卻從來不衝著龍套；而如果沒有了主角，龍套就只好被晾在臺上，招來觀眾的倒彩，然後眼看著他們四散走開。在這地位並不平等卻又相互依存的關係中，明星只看見地位並不平等，娛記們卻強調彼此相互依存。但娛記們誰也不是弱智，又都識文斷字、敏感細膩，自尊心、虛榮心、好勝心一樣都不少，見多了明星成名前求人幫忙站臺時的謙卑和成名之後見誰煩誰的嘴臉，當然也就明白明星對自己從來沒有什麼真正的尊敬，自己和明星之間，也沒有什麼真正的交情可言。而且娛記的尷尬在於，如果準明星來求幫忙的時候不幫，則連那一點廉價的熱臉都會失去；而如果幫了，則他早晚都會換成冷臉。面對這樣的兩難，娛記們幾乎無路可走，惟一可以做的是當明星在臺前亮相亮到忘形的時候，在他的身後陰沉地輕咳兩聲，以提醒他注意自己的存在，暗示他萬一龍套散了，台下也會起鬨……

    明白了這一點，娛記們在“娛場”上的所有舉動就都可以理解——王朔刻薄娛記説：“海上有浪，但不是你吹的。”固然是夠恨，但娛記們倒也未必就因此而泄氣——海浪當然不是吹的，但能夠翻江倒海的沖浪浴缸，卻是一個衛生間就能放下。如果哥兒幾個聯手把衛生間作大，浴缸們連成一片，也就是一個微縮江湖，不但看起來很美，而且波濤洶湧，還就是哥兒幾個吹的。如果有誰要來此戲水，也還非要識一識這一池“水性”。這是一項有成就感的工作，難怪娛記們樂此不疲——弱勢群體維護自己權益和尊嚴的最有效手段，就是“團結起來到明天”，雖然也沒有什麼遠大的理想“一定要實現”。

    可惜，再怎麼聯手，弱勢還是弱勢，明星們在摸清了水池的深淺之後，也就不再拿娛記們的浴缸江湖當一回事，這次那位明星在拿口香糖羞辱了娛記之後，不但沒有什麼歉意，反而決計和娛記們的統一戰線對抗到底，結果也沒有遭到什麼了不起的封殺，倒是娛記們的窘迫讓人看了笑話，還招來同行們的口誅筆伐，連準備各打五十大板的我，也把板子更多地打在了娛記們的身上。娛記們可算是裏外不是人。

    但筆者以為，娛記也是一正當職業，沒有道理夾在這樣的尷尬裏受罪。而娛記們走出尷尬的最可靠的出路是：跳出“娛場”。娛記們，至少是明智的娛記應該明白，娛場是明星們的天地，娛記只是娛場與百姓之間的媒介。娛記和明星可以成為熟人，卻一定不要引為同類。這次事件中的明星擺出與娛記對抗到底的姿態，是在以一種不太禮貌的方式，重新界定著明星與娛記之間的關係。這是一個正確的姿態，娛記們應該配合才對：娛記與明星是相互對立又互相利用的關係，正如明星需要娛記的版面一樣，娛記需要明星的新聞、緋聞，乃至醜聞，來花哨版面、娛樂受眾，卻不需要明星的一個飯局，來證實自己在娛場中的地位。這次“事件”之後，如果娛記們還不能明白這一點淺顯的道理，那就只好讓人感慨有些人實在是只配作明星的龍套。

    娛場就是名利場，置身於名利場外，你才有機會看著他們、娛樂自己……

    《北京青年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