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黎，我會恨你一輩子！永遠不原諒你！’去年夏天，當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女兒指著我聲嘶力竭地慘叫著，衝到窗口就要往樓下跳。我們4個人才把她拉住。我緊緊地抱住她，她瘋了似地咬我的胳膊，痛不欲生地嚎啕大哭。”
淩黎對記者提起這段往事時，潸然淚下。
淩黎認為，她為培養女兒方檸所花的精力超過所有的母親：“懷孕時，我就開始看美國斯納特夫人談早期教育的書。女兒出生後，我就用聲音和色彩給她佈置了一個童話世界。我求爺爺告奶奶讓她上了北京一流的幼兒園和小學，又帶她到中國兒童少年活動中心學美術，找中央音樂學院鋼琴係的教授學鋼琴，到海淀兒童外語學校學英語，到北京市少年宮學舞蹈，還帶她考電視臺的合唱團，帶她天南海北地旅遊……我希望培養出一個優雅、開朗、有學識、有成就的女孩。”
方檸果然不負眾望，初中、高中都上的是重點中學，連續3年獲得全國中小學生作文競賽一等獎，還獲得過數學、物理競賽獎。她在學校是風雲人物，當學生幹部，主持各種文體活動。淩黎每次去開家長會，聽到老師向別的家長介紹：“這就是第一名的家長”時，感到由衷的驕傲。她非常欣賞女兒，不斷地鼓勵、讚揚她，方檸剛考上高中，淩黎就送她一本《在北大等你》的書，她的心願不言而喻，希望女兒將來能考上她的母校北大。
“3年前，當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時，我首先想到的是，為了女兒我必須活下去，我死了女兒就慘了。”淩黎説：“為了活下去，我除了到腫瘤醫院動手術、化療外，還四處亂求醫，甚至買了只公雞，請了個巫師跳大神兒。”
淩黎頑強地與病魔搏鬥著，值得欣慰的是，方檸在學校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上高二後，她學習特別刻苦，幾乎摒棄了一切享樂。爸爸説：“人家的孩子為學習得打著走，我們家的孩子拉都拉不動，這叫‘不用揚鞭自奮蹄’。”一個從國外回來的親戚結婚，邀請他們全家參加婚禮，方檸為了做題怎麼勸都不去，氣得爸爸把她打了一頓。
高三時，方檸學習更刻苦了。淩黎説：“用‘頭懸梁錐刺股’來形容她一點兒也不誇張。為了晚上不睡覺，她不斷地用一根金屬的毛衣針扎自己，以至於後來想睡都睡不著了。寒假時，她不管颳風下雪，也不論路程多遠，只要有高考輔導班就去，因疲勞過度有一次竟暈倒在公共汽車上，嚇得我專門在她兜裏放了一張卡片，寫上家的地址和電話。用她爸爸的話説，這孩子學傻了。”
方檸上的是重點中學的理科試驗班，又是班上的前3名，她揚言：“非北大不去。”老師們認為她考北大沒什麼問題，淩黎也堅信她能考上北大。
高三第二學期，學校籠罩著高考的緊張氛圍，三天兩頭開家長會，還加課、倒計時、排名次、一模、二模……方檸每天上完學校加的課，晚上7點鐘到家匆匆吃完飯，還要去一位經常在電視螢幕上拋頭露面的輔導老師家上課，雖然兩小時的學費就要240塊錢，但淩黎看到女兒如此努力也認了。方檸每晚學到11點回家，又忙著做各門功課。淩黎夜裏一覺醒來，經常能看到女兒仍在燈下寫著，勸她早點兒睡覺，説睡不著，原來方檸竟失眠了。後來她開始偷吃爸爸的安神藥，淩黎發現後，給她買了十來種保健品。
臨近高考，淩黎忽然發現女兒的心態變得有些不正常，對什麼事都百般挑剔：“我給她送水果，她會不耐煩地説‘去去去！’跟她説點兒什麼，她會蠻橫地説‘住嘴！’還説，‘媽媽，為了我能考好，你出去住吧。’為了不影響她復習，我只好到朋友家借住，直到高考。那些天我天天睡不著覺。”淩黎説：“高考第一天，她回來後很得意，稱考得特別好，第二天回來就無精打采的，説沒考好。為了不影響她第三天考試的情緒，當天晚上我編了個謊話，説問過教育局的人了，今天的考題特別難，所有的人都考砸了。第三天她又考得不錯。高考結束後，報上公佈了答案，問她考得怎麼樣，她閃爍其詞地説‘不怎麼樣’。從此，她的情緒開始低落。”
高考成績下來了，方檸的考分雖然不低，但和北大上年的錄取分數線還有差距。她堅決放棄填報志願，提出想復讀一年，明年再考北大。淩黎四處尋找可以復讀的重點中學，找了老師又找復讀的學生打聽，了解到復讀一年再考並不一定成功。想到方檸被高考折磨得幾乎走火入魔，淩黎擔心萬一女兒復讀一年後仍考不上北大，豈不得精神崩潰？於是不主張女兒復讀，勸她退而次之，報一所分數稍低的全國重點大學。但方檸死活不幹，母女倆為是否填報志願産生了分歧。
在填報志願截止的那天，淩黎實在沉不住氣，就到學校找到方檸的班主任，要求替女兒填志願。班主任説，志願應當由學生自己填。她眼淚汪汪地講了自己身患絕症，希望能在活著時看到女兒上大學；又講了高考前後方檸不正常的心態和她的擔憂，終於獲得了班主任的同情，讓她給女兒填報了志願。她想，從填報志願到錄取還有40天時間，完全可以給女兒做通思想工作。
淩黎幾乎動員了所有的親朋好友來勸女兒，但説不通，方檸堅持復讀後繼續考北大。臨發錄取通知書的前一天，淩黎吃了安眠藥，睡了個好覺，準備如果方檸接到錄取通知書不高興，再繼續説服她。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方檸在得知被那所重點大學錄取後，先是驚呆了，然後竟絕望地慘叫一聲，就朝窗戶撲去，即出現本文開始的一幕。
從那天起，方檸天天鬧著要自殺，並開始絕食。講起那段經歷，淩黎淚流滿面：“她整天躺在床上，我離近了就罵我。還咬牙切齒地説：‘打死我都不去那個大學，除非把我燒成灰，把骨灰運過去。’我只能遠遠地坐著，死死地盯著她的腿，只要一動就趕緊過去，怕她跳樓。家裏的4個人輪流看了她一星期，此間她有四五次都推開窗戶要往下跳。我請來了她的班主任、同學，還花500塊錢請了位心理醫生，但無論誰勸説都無濟於事。她絕食了8天，直到連動的勁兒都沒了。她有氣無力地告訴家人：“我要死了，你們把我的遺體捐獻給國家。”還寫了遺書：“命運對我太不公平，我這麼拼命學還考不上北大，我只有死。”
全家人都被方檸折騰得心力交瘁，爸爸對女兒幾乎絕望，氣極敗壞地説：“管她幹嘛，死就死，隨她去吧。”淩黎知道人絕食的極限是8天，就在那天把方檸送進醫院，一邊搶救，她一邊挖空心思地想著誰能幫助女兒。她想起了女兒最崇拜的一位鋼琴教授，雖然她和這位教授素不相識，但看著生命垂危的女兒，她豁出去自尊心，託人千方百計地找到了教授家的電話號碼。電話打通了，她先為自己的冒昧道歉，又講了事情的經過，希望教授能和方檸談談。説著説著她就失聲痛哭：“求您救救我女兒，她這麼小，死了太可惜。她死了，我也會被折磨死的。”教授顯然被淩黎打動了，説第二天晚上就要出國，但白天可以抽出1小時到醫院看方檸。
第二天，白髮蒼蒼的教授到醫院來了，和方檸整整談了3小時，出來後説：“方檸同意上那所大學了。”淩黎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不過教授坦言：“通過和方檸談話，我認為責任在你。方檸説，她最恨的就是你剝奪了她選擇的權力。其實，她之所以非北大不去，完全是為了你。她知道你一直希望她能上北大，開始時她並不在意，但自從你得了癌症後，她就發誓，一定要考上北大。她擔心你不久於人世，她想讓你無怨無悔地離開她。為此，她為學習付出了超負荷的代價，一心想考上北大的壓力，導致她在高考時精神過度緊張，考試成績不夠理想。她覺得對不起你，怕你失望，所以想復讀明年再考北大。可你卻自作主張給她報了志願。”教授神情凝重地説：“她要求你向她道歉。”
女兒的心願使淩黎深感震撼，當著教授的面，她坦誠地向方檸道歉：“從小媽媽就欣賞你的爭強好勝、追求完美、求全責備，這是不對的。孩子只要盡力，不論成敗都無可指責。媽媽不應該把自己的意願強加給你，你長大了，應該是放飛的小鷹了。”
淩黎告訴記者，方檸如今在大學又成為公眾人物，她找回了昔日的好感覺。那段慘烈的高考悲劇，已成為母女倆內心深處的秘密。
中國青年報 2001-6-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