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蒙篇：大躍進的IT文言文
美國的焦距
中國.com概念的廣泛社會啟蒙，並非經ISP、ICP等網際網路實體首先開展，而是由幾位網際網路週邊的先生掀起。1999年以前，除了瀛海威張樹新敗走麥城一事引起一部分媒體的關注，為數很少的ISP和ICP幾無興輿論波瀾之慾望和實力。待到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幾位中國新經濟鼓吹家集中精力進行媒體炒作，中國.com概念則開始紙上波瀾壯闊，紙下雲集響應了。
但是，一個由技術和市場構成的産業，僅僅由産業以外的人士啟蒙，就難免務實小于空談；僅僅由一篇一篇的煽情文章鼓噪推動，而不是由一整套縝密的經濟學理論啟蒙，就更會衝動大於理性。
1998年，幾位活躍的新經濟鼓吹家創辦了網路理論“搬家公司”，自此，美國網路先行者的理論大張旗鼓原封不動地涌進中國。中國.com概念形成。
但是，中國.com啟蒙者選用的是美國人已經調好焦距的透鏡，而不是以放眼中國社會的廣角來審視問題。啟蒙者無視中國在網路基礎設施、用戶心理、融資市場、配套運作體系等方面與美國的巨大差距，直接信口開河或急功近利地將美國網際網路的財富數字和名人傳奇，硬貼在中國網際網路的臉上，造成了網際網路閃光燈和鈔票如大風刮來的印象，使中國.com創業者盲目地相信了網際網路就是當上暴發戶的最佳途徑。最神奇的是，那些本來只可預測前景的東西，啟蒙家們也按照美國的標準給它來了個量化: 一串數字擺過來，似乎新經濟學家們對未來的預測比傳統産業對歷史的總結還要精確。
這種概念傳銷，使滿懷豪情的眾多創業者和投資人一起衝上了發財的捷徑。結果，美國的鮮花在中國變異成了曇花。現在，人們害怕的是一片狼籍的到來。
艱澀的“IT文言文”
由於中國的新經濟啟蒙者不是誕生在産業的內部，而是由一些坐而論道的先生充當，因此，外行人闡述內行的東西，文字遊戲玩得厲害。啟蒙者發明瞭一種艱澀的“IT文言文”，即所謂的新經濟術語，構築了一個傳統企業家弄不明白的新經濟語言社區。這個社區裏，除了在對傳統經濟進行否定和嘲笑時提到傳統經濟，所有語言都與傳統無關，其財富與速度的文字—既高而玄，又洋而澀，真正做企業的人都看不懂，這無疑阻礙了有用網需求的企業家進入網際網路——中國絕大多數企業家都是改革開放以後才興起的新一輩—他們對“專業經濟術語”的理解充滿真空—哪能讀懂這些東西？知難而退，企業家們萎縮不前。網路經濟實體不存，如何開展？
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先驅們是用通俗易懂的白話文來布道，對文言人哂之棄之踏之；而中國.com的啟蒙，卻是以食洋不化的IT文言文宣教，非理性邏輯布道,只能越啟越懵。
極左的“摧毀式發展”
“網際網路將摧毀一切傳統工業”——這麼説話，是把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論用過了頭，能不嚇著那些靠傳統工商業吃飯的企業家？網際網路能把飯碗奪了，傳統企業望而卻步: 參與你的網際網路，豈不是自拆墻角？中國.com啟蒙者把大理論一拋，嚇住了傳統企業家，唬住了新來創業人。把一個生産工具的改進定義為整個社會經濟基礎的革命，而且是快速革命，這種危言聳聽使商業現實主義者對浪漫的網際網路目瞪口呆。同時，把網際網路這個有情有義的東西演繹成了無情的魔鬼，將網路説成對傳統經濟的蔑視或直接否定，這種“軍國主義”言論也導致了佔社會經濟主流的企業家的抵觸。
中國.com，它只是處於傳統經濟與資訊經濟的結合部的一些商業機會，而不是對傳統經濟的摧毀和替代。經念歪了是對理論的誤用。其實，對理論的誤用，就是對理論的無知。
黨同伐異，修正力量過於薄弱
中國.com啟蒙基本上是一言堂。由於網際網路的興起在中國沒有先期大規模的社會需求鋪墊，由於它突然從美國搬來和資本對媒體的迅速強力介入，中國的傳統經濟學界，或由於治學謹慎，或沒有反應過來，輿論陣地就已被新經濟派和機會主義佔領。那些對新經濟學家的大躍進主張持反對或者思考態度的人，不是聲音很小，就是甫一露頭，就被新經濟大棒打壓。著名經濟學家吳敬璉對某些人的新經濟言論剛剛發出質詢，就被戴上了“學者造反”、“過早地搬起體制的石頭砸網際網路腳”的高帽，即是典型例證。
吳敬璉還被指責為“過於理想，但不現實”。這在現在聽起來，更像一段新經濟題材相聲。新經濟學家們也承認，“沒有國內資本市場的支援，沒有國內主要學者的理解，沒有政策的強有力的推進，是中國網際網路發展的最大悲哀。”但更有意思的是，沒有成為泡沫幫兇的傳統經濟學界反被新經濟學家們奚落為“集體性失語”、“茫然、遲鈍的失語”。
由於沒有傳統經濟學界的理性介入，中國.com的發展缺少了科學的修正力量，在新經濟家的一言堂和資本輿論的“一窩蜂”裏，無爭論之虞，很快發展為畸形。
規則篇：新思路並發癥
“眼球經濟”歧途
“眼球經濟”或“注意力經濟”，一直是中國.com唯一可以標榜的賺錢模式。實際上，與其説“注意力經濟”，不如稱之為“注意Nasdaq經濟”。
注意力只是商家通向客戶的仲介，但從搜狐在中國首開“眼球經濟”運動以來，中國.com 們就錯把注意力直接當作了客戶—將仲介等同於生意本身，其努力方向實際上是一條歧途。
“注意力經濟”並非中外.com們首創，這在傳統媒體或廣告中已是司空見慣，屢試不爽。但用在中國.com身上，緣何就失效了？傳統媒體、廣告是替商家、廠家創造注意力，其注意力經濟形成的對象不是媒體本身，而是在媒體做宣傳、廣告的商家；而中國.com則是為自己賣商品而創造注意力。傳統媒體是資訊整合與傳播的單一身份；而在中國.com這種新興的媒體身上，則是媒體和商家的雙重身份。這種對身份價值的錯位估計，使得.com們在滿面春風中跌了跟頭。同是王婆賣瓜，但新興輩的做法顯然不如傳統企業做得漂亮。對於中國.com，注意力只是抬起了市場的屋頂，卻沒有墻壁。
新近，主管新浪網銷售的副總經理金寶啟出走新浪。據金寶啟稱，新浪網作為網路廣告收入位居首位的中國門戶網站（其廣告額是搜狐和網易的總和）在廣告方面已再無潛力可挖。這個唯一能給網站帶來收入的手段止步不前，對於風光不再的中國.com，真是雪上加霜。
免費強迫網民上網
免費、自由、共用，是網際網路動人之處。在這幾個勢必打折扣的口號中，免費規則是最害.com的一個——免費實際上是一種強迫——強扭的瓜不甜。從免費讀取資訊到免費使用.com提供的各種服務，如郵件、聊天室、個人網頁等等，為了注意力經濟，.com們瘋狂地燒錢，拼命地創造著討好網民、留下網民的各種玩法。但是，規則一旦如此建立並展開，形成定勢後，就很難更改。所以當.com們發現Nasdaq的勢頭不對，轉而向現實要錢的時候，它的那些被不花錢強迫上網的成千上萬的用戶就再也難以忠誠——終於找到了下網的理由。剛有收費的風吹草動，網民們就群起攻之，使其收費圖謀舉步維艱。所有努力最終只是一場留客的雨。免費換來的是費力，用戶群也成了雞肋。
中國.com蜂擁而上導致的重復建設也成了網民威脅現在打算收費的網站的有力武器。同樣的服務遍地開花，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用戶習慣了不買單，大概只有網際網路的重復建設能使然。雖然從無序的競爭到有序的繁榮會有一個正常的距離，但是，這對於新興的網際網路卻是難以抵擋的—.com們的腳跟是如此不穩，它的先進標兵和落後分子都不能自己賺錢活命。
上市一條腿
一旦實現目標的單一手段失靈，操作者就會手足無措。這在把上市作為單一營利指向的.com們身上一覽無余。早些時候，有清醒者宣稱，其網站只把上市當作發展的手段，而不是目的。但聲音很小，Nasdaq已成為中國.com的信條，被大洋彼岸的金錢引誘的人們已懶得思考。中國.com的意見是，假如一年後能在Nasdaq光榮上市，中國.com就可以在這一年裏不吃飯，而這一年的生命即可用一年後的那頓飽餐來維持。
與傳統企業的上市計劃相比，.com的失誤就是上市的單一營利指向，而非以産品市場為基礎，以上市融資為發展手段。傳統企業是兩條腿走路，一條腿，現實的營利業績，作為生存和發展的基礎; 另一條腿，上市，作為發展動力和加速器。如此，上市不成，還能自産自銷地活著。但只練上市一條腿的中國.com們，一旦這條腿不靈，就連維持生計也困難了。如果不能創造自己的價值，並完成以其為中心的價值積累，就不能有自己的經濟基礎，從而，上層建築岌岌可危。
此外，對“自由”的理解，中國.com顯然超出了政府部門所能理解的範圍。其動機有越軌之疑，其行為事實則更有越雷池之嫌。因此，無論幾大門戶如何號稱自己是美國公司，在其向美國資本市場努力時，人們看到了主管部門的有力干預。
2000年5月，資訊産業部部長吳基傳考察華大集團時，有這樣一段關於.com的評論：“對於網站，我對它們的信任還不如一些房地産。房地産炒作，就是有一天泡沫真的破了，人跑了，他還能留下一所房子；.com們炒來炒去，一旦泡沫失效，連一塊磚頭也找不到。”當時正是國內網站削尖腦袋上市的關鍵之秋，主管部門的最高領導持此種態度，中國.com們的上市夢，從一開始，就可見沒有多少甜美而言。
發展篇：資本和媒體的雙簧
忽視生存，直接發展
“老虎理論”是中國.com的理論旗幟：兩人露營叢林，遇虎。一人急穿跑鞋; 另一人説：“別穿了，你真以為你真能跑得過老虎嗎？”“我不需要比老虎快，我只要跑得比你快就行了。”
所謂“老虎”，就是網際網路要適應的生存環境。中國.com的先鋒派強調網際網路生存可以不計，只要跑得快能發展就是成功，即用不著關於利潤、收入等老掉牙的業績評估，誰先搶進Nasdaq誰就是英雄。這裡，一句“不是大吃小，而是快吃慢”的真言也被人們廣泛地派上了用場。
“在新興階段，發展是第一位的。讓發展來推動一切，證明一切，而不是讓發展中的問題及一些現象成為否定的理由。”新經濟的代表如是説。可是，沒有生存，何來發展？舍本逐末和機會主義，都沒能帶來正回報。過多地把眼睛盯在網路的獎賞上，但.com不是一個電燈，Nasdaq也不是一個電燈開關，兩者的有效配合不是簡單的想像力所能遙控。
資本創造喇叭
“資本與科學技術的結合”被新經濟代表盛譽為網際網路産業最有力的發展模式。這一點，站在傳統經濟理論領域的立場上來看，也是言之有理。但是，幾年來中國.com的錯誤卻是，將其變形為“資本與炒作技術的結合”，並使其在中國.com的發展過程中大行其道。
“資本與炒作技術的結合”的直接體現，就是資本對媒體的直接介入。這包括兩點：一是資本直接投資成立網際網路業務媒體，培植為網際網路鼓吹的喇叭；二是通過新聞、有償新聞、廣告的方式，將傳統媒體演變為網際網路的傳話筒和揚聲器。到1999年下半年，國內幾乎所有媒體都有了IT版塊，而所有的IT版塊又都以網際網路的唱念坐打為潮流，亦步亦趨。這些內容，多以中國.com人、事或語焉不詳的發財夢為主，真正做到宣傳技術的文章鳳毛麟角。事實上，中國.com所用的技術，多來自海外，自産無多，且往往拾人牙慧。
媒體是社會輿論的主流，一旦媒體在錢的指使下介入，社會經濟的話語權利就被網際網路所把持。當網際網路資本不斷地加大燒錢的力度時，中國.com便迅速由紅到紫。於是，引無數英雄競折腰。不久，資本隨風向做了收斂，媒體熱度也就一降千里，甚至有了翻臉之嫌。於是，引無數英雄盡折腰。
中國.com的發展，確切地説，不是資本推動了技術的發展，而是資本推動了媒體言論的發展，即為浪得虛名。而且，這個言論的發展，由於受了錢的雇傭，誇大而失實。期間，媒體抱著對新事物崇敬或對錢崇敬的心態，對中國.com的報道，基本是恭敬不如從命，它們價值判斷和價值取向都發生了與傳統媒體不符的轉變: 現代媒體已越來越受資本的左右了。
將進化論建立在資本加輿論的基礎之上，中國.com運動造成了兩方面的後果。其一是使中國.com概念名揚五湖四海，唱蘇軾的吟柳永的都面熟；其二是給中國.com們造成了錯覺，使它們簡單地認為自己的事業只要一指便能定天下。
堅持可能就是浪費
面對前仆的中國.com們，後繼者提出了一個帶有自我安慰性質的新解決方案：堅持就是勝利。原來是比誰跑得快，現在是比誰堅持得久；在找不到能夠帶來持續現金流的營利模式之前，這實際就是由原來比誰花錢猛到比誰花錢省。於是有人出來強調，我腰包裏還有多少多少美元，再活幾年沒問題。
但問題在於，時間不是目的，賺錢才是這次長跑的目的。在不能營利之前，站直了別趴下的最大可能結果，就是浪費更多的社會財富和資源，耽誤了呆滯資源的重新優化配置。這些資源，包括美元和人才，如果能及時地進行資源的重新配置，將會對中國的IT産業，比如急需資金和人才的中國軟體業，産生巨大的推動。
可替代打折扣
中國.com作為個人用戶所能面對的最大的資源庫，其集合資訊的能力當為首屈一指。但是，由於資訊皆來自其他傳統媒體，中國.com們只是一個集合能力比較突出的文摘單位，而非原創因素。即使許多人已經習慣於從網上獲得第一手資訊，但由於這個“許多人”是中國社會的極少數人，也由於即使對於從網上拿 “第一手資訊”的人，網上也只是其獲得這個消息的一個可以選擇的多種通道之一，而不是必須。事實上，由於資訊資源的非原創性，網路資訊本身就有了可替代性，當網路應用不普及的情況下，這種可替代性就更加強大。可以替代，使網路的價值大大打了折扣。
個人搶了政府的角色
網際網路作為國家資訊化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基礎建設和相應的關鍵配套設施，應是長期的政府主導項目，而非個人自發的商業行為所能解決。在政府行為還沒有為個人的網路商業行為建立良好的環境之前，個人商業先行，力不從心在所難免。.com在中國的大規模演進，雖然有數目巨大的國外風險投資做支撐，但這些資金用得很懸空，多用於虛張聲勢，沒有落到産業生産力的實處，從而也沒有因為有效的資源配置導致社會生産關係的轉變。像搜狐並購ChinaRen、攜程並購運通、聯想並購贏時通，也都只是對局部生産資料的一次局部小調節，對其周邊的生産關係觸動些微。在中國.com身上，生産關係對生産力的推動柔而無力。
因此，中國.com的超前行為， 是自身定位的錯誤。它應該是網際網路環境的的利用者和補充者，而非這個環境的規劃者和操作者。
結束語
一
搜狐張朝陽一直埋怨説，中國概念股在Nasdaq下跌是因其在美國沒有群眾基礎。Nasdaq影響風險投資，風險投資影響創業者，創業者影響整個行業—關鍵是，中國人拿著外國人的錢，看著外國市場的臉。可以肯定，等到國內資本大幅度介入時，中國的網際網路會有成熟的表現。因為，與現在的中國.com 沒有機會創造機會的霸王硬上弓相比，真正的中國商人和資本，是在等待機會並抓住機會。促進其涉足網際網路的原動力，必定是中國的網際網路發展環境已有良好的基礎。
二
如果是科學技術自身的發展，它就應該既不英雄也不高超，它應該是理性和更有威力。中國.com已經挑動起人們的批判思考能力——想通過意識形態把人們從他們熟悉的生活中硬拔出來，這種意識形態的威力往往只是藐視邏輯。換言之，中國.com由大明星弄成現在這樣灰頭土臉，是對個人英雄主義和急功近利主義的一種現實否定，是對將商業機會等同於商業捷徑的否定。這種主義，能使少數人圓其發財夢；但一旦轉化為大規模的集體行為，則只能與財神爺失之交臂了。結果，道路就會越走越暗，光亮也會越來越遠。
《電腦世界》2001年4月1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