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資本下鄉經營鄉村的調查
圖為南通美麗鄉村航拍鏡頭。 仇穩山 蔣先祥攝 視覺江蘇網供圖
新華調查
剛剛過去的清明小長假,城裏人紛紛下鄉看美景。近兩年,伴隨著民宿興起,人流、資金流匯流進村,鄉村的價值被重新發現,一度沉寂的鄉村迎來新一輪發展。
城裏人想下鄉,農民盼進城,流動意味著機會,讓資源流向農村才能復興鄉村。記者最近調查發現,有的改造過的鄉村,見不到農民。當越來越多的鄉村步入復興之列,讓人不安的是:今天的村民,還會是明天鄉村的主人嗎?
資本下鄉,為鄉村發展注入活力,但鄉村復興,不僅要解得了城裏人的鄉愁,更要為鄉村發展尋新路。
小山村變身“文藝村”
3月27日,記者從南京市中心驅車80公里,來到溧水區晶橋鎮石山下村——讓很多人迷戀的“文藝村”。
石山下村,傍依石山,已有700多年曆史。這裡的房屋多用大塊岩石壘成墻基。89歲的村民劉大明説,自古以來,村裏人蓋房都從村子南邊的石山取材。近十幾年,村裏沒蓋過新房。
沒有新房的老村莊,保留著舊模樣。村西的9個院落,是常見的民居,卻又極為不尋常——不僅有現代的衛浴、床舖,每個院落、墻角、桌椅,處處精心佈置。這座藏身山村的“鄉居酒店”,2015年國慶開始營業,半年實現營收平衡。
鄉村的改變遠不止是看得見的“容顏”。在“鄉居酒店”幹服務員的魏孟君來自鄰村陶村,酒店老闆説了一句“虧了算我的,賺的都歸你”,她就自己創業,去年當上“桔子紅了”餐廳老闆。這個曾把進城買房作為人生最高理想的鄉村女孩,把石山下村的一個女孩從城裏勸回家,兩人合計著把酒店和農副産品生意做大。今年春節,她們光自製臘貨就賣了三四萬元。
石山下村有160戶,人口632人,410名勞動力一半常年在外工作。2015年前,全村倒塌房屋10棟,常年空關房18棟。“那時候,人都跑出去了,村裏死氣沉沉。”石山下村第一個名牌高校大學生劉加才説,自己在南京工作20多年,即便工作地離老家不到1小時車程,都很少回村。
2015年,根據設計的方案,石山下村整村改造,不動一樹一屋,存留古村原味;修道路、鋪管線、建排污設施,完善生活服務功能。舊瓶裝新酒,小山村變得魅力無窮。 劉加才拿出200多萬元積蓄,回村蓋起5間集裝箱酒店。
像劉加才這樣回村創業的石山下村子弟越來越多:在晶橋鎮教書的劉家品,回村打開空關的老屋,開起“毛毛雨”酒館;跑國際線的導遊劉家春,關了溧水城區的房子,回村應聘幹會計,愛人辦起糕團店……而前來創業的外地客同樣多起來。村裏廢棄的碾房,被台灣設計師吳思改造成工作室。借此“樣品”,他拿到多地鄉村設計合同;北京來的攝影師吳春光,租下村民劉大春的老房子,租期20年,每年租金9000元。
泥巴墻、青磚臺階、籬笆小院……當寧靜的山村與外來的資本、創意“相遇”,便生出濃濃的時尚味、“文藝范”。
“經濟發展到一定的階段,城裏人在家和辦公室之外渴望擁有‘第三空間’,鄉村價值隨之凸顯。”省旅遊局綜合法規處處長陳勁松認為,鄉村發展空間大,僅鄉村旅遊,全省市場潛力即達千億級。這兩年,像石山下村這樣改造村莊發展的特色民宿有270多處,依託鄉村遊,一些“空心”村又“活”過來。
專業公司運營鄉村
鮮為人知的是,上述特色民宿逾八成由外鄉人經營。繼建築師、設計師、藝術家、文藝青年下鄉安“窩”之後,包括國資在內,多元資本正源源不斷流進鄉村。
石山下村160多幢民宅,由村民和溧水商旅集團雙向選擇,房主如果願意交出房産,可獲政府在村頭建設的安置房。溧水商旅與南京青果文化發展有限公司合作成立石山下旅遊發展有限公司,將其中27幢房屋打造“鄉居酒店”。
劉大明讓出30多年的老屋,拿到兩套安置房。“老屋冷,冬天只能上床焐著。”老人説,給兒子弄到新房,沒遺憾了。村裏剩餘百餘幢民宅仍由村民自行安排,可住、可租、可創業,但外部改造和經營業態需經石山下旅遊發展有限公司認可。
南京市江寧區秣陵街道蘇家村2015年啟動改造,60幢農宅早已騰空,將整體開發新鄉村生活示範區。村裏十幾幢民居變身咖啡館、茶室、創意市集和民宿,不到一年,招租一空。
蘇家村由秣陵街道打包交給上海園圃投資發展有限公司,由其建設、運營。雙方簽約20年,上海園圃不拆房、不砍樹,全村七成民居做民宿,兩成民居開工作坊,預計投入2億元,明年完成改造投入運營。上海園圃蘇家項目負責人董天姝介紹,近兩年,公司已有十幾個鄉村項目正在運作,主要集中在蘇浙。
家住南京市區的毛傑,最近辭了房地産公司的工作,到蘇家村租間小屋,種花養狗,兼賣自製茶點。毛傑説自己特享受這種新鄉居生活。只不過,他的鄉居周圍少了農民的身影。
蘇家村近70戶農民目前在外租房過渡,他們將被集中安置到12公里外的江寧東善橋鎮。告別世代居住的宅屋和田地,村民蘇昌明説,蘇家村至少有600多年曆史,村裏其他老人跟自己一樣,不願離去。但兒孫輩終歸要進城買房,為後代考慮,絕大多數人家簽字同意搬遷。
“為什麼我們就不能像蘇家村那樣徹底搬遷,安置到鎮上去?”3月29日,在離蘇家村不遠的觀音殿村,村民吳壽民問記者。他説,村裏人盼著拆遷分房,沒想到光搬遷不安置。觀音殿村94戶九成已搬走,這裡上百幢白墻黑瓦的農舍將打造成非遺民俗鄉村集市。
引進專業公司整合鄉村資源,帶動鄉村發展,秣陵街道在探路。觀音殿實行長租制,秣陵街道按每平方米每月10元的價格租下農民的房屋,一租10年,每兩年上調一次租金。“觀音殿由街道運營,已有台灣兩大鄉旅品牌公司及諸多手工匠人簽約進村。村莊改造好了,房産升值了,再把房屋還給村民。” 秣陵街道黨工委書記焦珍山説,觀音殿大部分村民已搬走,還剩幾家,也不強求。以後的村莊改造,不會把村民遷空。
鄉村改造不是讓村民離開
秣陵街道距南京市中心30公里,其東善橋片區有10平方公里的鄉村待改造。焦珍山透露,今年有四五家投資公司有意整體打包經營村莊,被他一口回絕。“鄉村民宅升值空間很大,鄉村改造是為了讓村民回來,不是讓村民離開。”他説。
在南京,還有幾個村莊整體騰空,村民集體進城,交由商業公司經營休閒養生項目。
省住建廳村鎮處處長韓秀金介紹,2014年以來,住建廳已停止全省村莊布點規劃。他認為,村莊的發展應結合各村實際,充分尊重民意。全省3000萬農民,未來還會有大量農民進城。有的村莊會消亡,有的村莊會壯大。對整村農民搬遷的所謂“鄉村改造”,要慎之又慎。
伴隨著城鎮化進程,發展要素的流失造成鄉村的凋敝,鄉村復興亟需集聚要素。陳勁松認為,鄉村復興的關鍵是引進資本激活鄉村,賦予鄉村持續發展的內在活力。
焦珍山回憶,7年前,他在南京另一個街道任職,想發展溫泉民宿,60戶沒一戶敢搞,把房子租給別人,一年拿幾萬元租金就已滿足。幾年租期一過,就有村民收回房屋,自己辦民宿。觀音殿村就要發揮這樣的帶動效應。觀音殿周邊那幾個村,三五年能有200名村民創業,村子就真的“活”了。
“外在空間的改造,只是鄉村重建的開始。”南京青果投資管理有限公司總經理唐寧軍直言,公司參與石山下村改造運營,不可能不考慮盈利。但在他看來,鄉村項目不適合賺快錢,要有定力賺未來的錢。
村西老劉家有幾十年做豆腐的手藝,李家的媳婦是白族人會手工繡花,種桃的湯師傅想開油坊……唐寧軍的助手經常在村裏一家家聊天。村民有了産業,村莊就有未來。唐寧軍説,真正打動人心的是鄉居生活,是自然、村莊和村民和諧共生的“歲月靜好”,而非虛假的“田園風光”。
中國工程院院士、東南大學教授王建國認為,工商資本進鄉村,帶來資源,帶動高效農業和鄉村服務業的發展,這是理想的鄉村復興。鄉村正醞釀著巨變,城鄉之間人口、資本流動不可避免,流動才能讓要素各得其所。假以時日,鄉村必會迎來一個新的“鄉土時代”。 本報記者 顏芳